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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7月29日 星期五 晴轉多雲轉大雨轉晴

  十二點多被陳老師的電話吵醒時,我正在做一個關於住進時間膠囊裡的夢,陳老師在電話那邊很著急,但還是保持著斯文的客氣,「黃小姐,大半夜吵醒你真是不好意思,玉蘭她情況不好,昨天你來的時候她在睡覺對吧,後來就一直都沒醒,醫生說情況不好…….」

  我打斷陳老師的話,「您別著急,我這就來。」

  穿衣服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非親非故的,為什麼陳老師大半夜的要給我打電話。但來不及多想,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準備出門,這一陣叮叮噹當的折騰,把王小賤吵醒了,他打開門口齒不清的問,「去哪兒啊你?離家出走?」

  雖然我百般阻撓,但最後王小賤還是和我一起坐上了計程車,到了醫院,我只看到陳老師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病房外,病房裡,張阿姨身上插著的管子更多了。

  我們在陳老師身邊坐下來,「陳老師,您家裡人呢?」

  「通知了,都在外地,離的遠,一下子趕不回來,得明天白天到了。」陳老師肯定抽了不少煙,聲音都啞了。

  怪不得給我打電話,這時候身邊有個人陪著,就算是路人都是好的。

  「不好意思,黃小姐,本來不應該麻煩你來,但是我就是怕,玉蘭這次可能,可能辦不了金婚了……」

  就像車胎洩氣一樣,陳老師慢慢的停住了這句話。

  安慰的話說完以後,我們三個人就坐在長椅上,靠著牆壁,望著病房裡的張阿姨,陳老師神色凝滯,看起來不想說話,坐我右邊的王小賤也很識大體的閉上了本來是全天候開放的語言系統,甚至連呼吸聲都透著一股秀氣。護士每隔十五分鐘,就從走廊盡頭的房間裡,一路踢踢踏踏的溜達過來,巡視一下情況,然後面無表情自上而下看看一臉期待狀的我們,小嘴吐出幾個沒感情的字:沒好轉,沒惡化。

  我看著玻璃窗裡的張阿姨,透過管子的縫隙,能看到一點點她的樣子,睡得那麼熟,一臉放鬆,像是在做一個令身心無比享受的夢。

  這個前天還在和我神采奕奕講她怎麼勇鬥小三的人,現在就這麼沒有意識的昏沉沉睡著,看著她的樣子,總讓我想起一個詞:全面繳械。作為一個女人,張阿姨這一輩子裡一定有過無數的輝煌戰績,還沒來得及對我說,但現在,不知道她做了一個多綺麗的夢,這麼不願意醒來。

  王小賤捅捅我胳膊,我扭頭一看,張老師也睡著了,頭向下垂直,肩膀歪向一邊,一定是一整天都繃緊著神經,沒合過眼。

  走廊拐角處有一個長條沙發,白天的時候那兒非常搶手,來陪床的家屬們,恨不得排隊領號去沙發上補一會兒覺,但現在那裡空無一人。我們把陳老師叫醒,把他勸過去躺下了。

  我和王小賤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殺時間,但不久也昏昏欲睡起來,我還好,只是身體不住的晃來晃去,王小賤比較誇張,他在椅子上把自己縮成一個煤球狀,睡得格外深沉,但睡相卻不老實,左翻右翻,一不小心就滾到了地上,更讓人佩服的是,滾到地上以後,此人仍能保持一動不動,以落地的姿勢繼續睡下去,我得用力踢一下他才能讓他重新爬回椅子上。小護士來查房,剛轉身要走,他轟然墜下,一動不動,把小護士嚇的花容失色,盯著我問,「他怎麼了,怎麼了?」

  我淡定的踹踹王小賤屁股,「沒事兒,困的。」

  到了淩晨,王小賤依然很困,但已經摔的灰頭土臉了。我看著他的一副窘相,也無力到生死兩茫茫,於是拼命把他打發走了,臨走前,這個夢遊症患者還在口齒不清的說,「我不困,不信,你考我九九乘法表……」

  送走王小賤沒多久,外邊天色也大亮了,我去衛生間裡洗了把臉,經過陳老師時,他已經醒了,正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麼。

  我坐在座位上,努力想在四周找一個關注點,來振奮精神。這時的走廊裡,是一種不尋常的靜謐,有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外灑進來,薄薄的一縷鋪在地上,反而讓人覺得冷。每個房間裡,都迴響著微弱的心臟監視儀的聲音,此起彼伏,聽久了就像針在刺你皮膚,是一種無從言表的存在感。我認真的看著玻璃窗裡的張阿姨,我突然特別希望她醒過來,在這樣的一個清晨,抓著她的手,跟她說我做錯了些什麼。

  所謂的自我,所謂的感情潔癖,所謂的據理力爭,所謂的不能侵犯的小世界。是的,我保護好了以上這一切,但為什麼分手以後我依然感覺那麼失敗?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認真聽他說無趣的笑話,眉眼帶笑的說真好。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每個細節都據理力爭,以抓到他的把柄為最大樂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可以面不改色的說太多次分手吧分手吧,苟且偷生不如趁早放棄。

  每當出現問題時,我最常做出的姿態不是傾聽,而是抱怨。一段戀情下來,我總結的關鍵字不是合作而是攻擊。

  我們之間沒有默契。他到最後也沒學會主動發問,我到最後也沒學會低調質疑,在故事的最開始,我們以為對方是自己人生裡的最不能錯失的那個唯一,但到最後才頹喪的發現,你不是非我不娶,我不是非你不嫁,只是個太傷人的誤會而已。

  我想把這些話告訴張阿姨,我想告訴她,下一次戀愛,即使我拿不出她那腔調十足的正室范兒,也要在每一次作潑婦狀前,先俯身聽一聽對方是否有能感動我的發言。

  張阿姨睡的很安詳,走廊一頭,陳老師慢慢走了過來,坐在了我身邊,整張臉皺成一團,眼睛罩上了一層霧,看起來比昨天蒼老了許多,他悉悉索索的從上衣內側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疊好的病歷紙,遞給了我。

  「黃小姐,那天你要我寫封信,我就一直在琢磨怎麼寫,正琢磨著,玉蘭就開始昏迷了。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以後,我等在外邊,就寫下了這封信,你看看,寫成這樣,怕是用不了吧?」

  我打開紙,幾行勁道的鋼筆字塗塗改改,字不多,但等到讀完時,我的眼淚氣勢浩大的湧了上來,我拼命忍住,生怕它們掉在紙上,把那些字暈開了。

  「玉蘭:

  50周年,我們和睦相處,情意深厚。平日裡,工作、學習,按部就班,休假天帶孩子去公園,愉快遊玩。生活堪稱幸福美滿。

  38個月,患得重病纏身,令人哀憐,前一段,輸液、透析、尚能維持,到後來,四肢不動,飯菜、奶、水難咽。

  生命之路,也許即將走完。

  你若走了,也許是早日解脫,少受病痛之苦。到天堂好好休息,享受快活無限。我留下,可能會病體、悲傷,慢慢恢復正常。在人間,繼續關照後輩事業進展。

  書紳進言 」

  我隔著眼淚看著陳老師,陳老師的目光像個孩子,無助的,帶著哀求,但其中又有老年人看透一切的絕望,他看著他不肯醒過來的玉蘭,那一幕突然讓我發現,原來愛情裡也有戰友般的情意。

  我有些哽咽的說,「陳老師,您放心吧,這封信用不上的,您要寫的肉麻一點才行。」

  陳老師的兒女們趕來,已經是這一天的下午了,各個都是風塵僕僕的,每隔十幾分鐘,就有人要去樓梯間抽根煙或者打個電話。張阿姨還是沒有醒,我告辭了陳老師,走出醫院,外邊天色一片陰霾,大片大片的烏雲都鑲著夕陽的金邊,看起來又璀璨又不詳。

  坐在回家的公車上,我靠著窗戶,看著雨水一點一點斜著打在了玻璃上,雨勢來頭不小,整個車廂裡都能聽見密集的劈啪的聲音。車廂裡空蕩蕩的,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跟天氣一樣,很潮濕,五官帶著一股隨時會化開的呆滯,冷氣一股股的吹著我脖子,我學王小賤的樣子,在座位上把自己縮成一個煤球,雨水打在車窗上的聲音很催眠,過了沒多久,我睡著了。

  到醒來時,車廂裡已經滿滿當當的了,車一動不動,天色半明半暗,車窗外是一片滂沱大雨,還有密密麻麻的車陣。

  堵車了,每次一遇到陣勢大一點兒的雨雪天氣,北京就馬上呈現出一個癱瘓狀態,說是亂世都不誇張,站在路邊想打車的人,最後都跑去自殺了;私家車裡的人,會一路堵到人生觀產生偏差恨不得馬上出家;公共汽車上的陌生人,就那麼站在一個悶不透風的鐵皮罐子裡,汗流浹背,癡癡等著不光明的前景,一直等到和身邊本來陌生的人結婚了。

  這就是北京大雨天裡讓人絕望的狀態,本來每天坐地鐵回家的我,就剛好趕上了。

  車裡的女孩們紛紛掏出手機,給男朋友或者老公打電話,通知堵車了,要晚一點回去。語氣都是抱怨中透著一絲嬌嗲。不打電話的,是比較高姿態的,有人會主動把電話打來,問他/她有沒有被雨淋濕,現在是不是安然無恙。我也應景的把手機拿出來,但是端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打給誰,告訴對方,下雨了,我得晚點回家。

  但愣神的功夫裡,還沒來得及我傷感,手機居然響了。我看看號碼,是陳老師。

  我心裡一驚,本來嘈雜的四周有那麼一個片刻真的噤聲了,我害怕聽見壞消息,但又奢望那是個好消息。我大拇指有點兒發抖的按下了接聽鍵。

  「黃小姐呀,」張老師在那邊喊,「玉蘭醒了!你張阿姨醒啦!」

  就好像有人在我耳邊打了個響指,我渾身上下關於感恩的細胞立刻齊齊綻開了。我想要做個動作來表達我想要感謝天感謝地的心情,但因為過分的激動和緊張,我的身體反而比任何時候都僵硬,我只能傻笑著,一動不動的坐著。

  陳老師的電話剛剛掛斷沒多久,王小賤的電話來了,一聽到他的聲音,我緊繃的神經徹底放鬆了下來,「你被雨淋了嗎?」

  「沒有,我一直在車裡,堵的那叫一個嚴實。」

  「堵在哪兒了啊?」

  「離咱們家還有五站吧。」

  「那麼近,你跑著就回來了啊。」

  「您鼻子底下長的是嘴啊?我回頭成了北京第一個被雨淋死的人,你想讓電視臺採訪你還是怎麼著?」

  「……」五站,是建材城那邊兒麼?你坐的哪路公共汽車啊?」

  「695,就堵在建材城門口了。我都快煩死了,你就別給我添火了,沒事兒我掛了啊。」

  「掛了吧。」王小賤一反常態,很乾脆的說。

  掛了電話,我看向窗外,雨已經小了很多,但龐大的車群還是紋絲不動。一串串尾燈在雨幕裡亮著,沒有棱角的洇成了一片。百無聊賴中,我觀察起了窗外我身邊停著的一輛紅色小本田。

  裡面坐著一男一女,年紀都和我差不多大,開車的男孩一眼望過去,和他長的那麼像,一樣的小眼睛,側臉看起來很嚴肅,嘴角在不高興的時候,會微微向下延伸出一條線。

  車裡的兩個人看起來都不開心,他身邊的女孩一臉的不耐煩,像是一隻瀕臨抓狂的貓,隨時要跳起來棄車而逃,就好像曾經的我一樣。

  沒後路,後路是一串紅燈;沒前途,前途是大雨茫茫。這樣的外部條件能換回來什麼樣的好心態?只剩下身邊的這個人能作伴,如果有心要一起打發時間,等待未知的光明前景,那這個閉塞的小空間就是大雨中最溫馨的乾燥小沙漠。可如果我們沒有默契,我們總是在質疑對方肯定自我,那這個車廂就是一個微型的鬥獸場,誰都別想攜手等到雨過天晴彩虹出現在天際,一定有一個人,會打開車門,大踏步的提前離去。

  你以為我是在分析路況,不,我是在說一個回憶,一段被人拋棄在感情困局裡的失敗回憶。

  但下一次,我不會讓這個人先走,即使再次失敗,他還是提前離開了,我也要讓他走的不那麼理直氣壯,我要讓他雙膝發軟痛哭流涕的離去。

  還在發呆的時候,車廂裡的人騷動起來,我以為堵車要結束了,但沒發現車陣有要移動的跡象。我往前望去,一片雨幕裡,有個二百五騎著一輛老式二八車,逆著車流,定著大雨,向我們這邊騎了過來,整個紋絲不動的天地裡,只有他和那輛自行車是移動的。

  自行車和二百五離我們的車越來越近,車裡的人們嘻嘻哈哈的笑著,我心裡莫名其妙的開始有點兒不安,慢慢的,車靠近了我們車廂,我看清了這個二百五的臉。

  是王小賤。淋的像個落水狗,眯著雙眼睛四處搜索。

  我第一反應是趕緊蹲進座位下面,這麼大手筆的丟人方式,我這輩子都不想體驗,但我旁邊坐了一個保守估計200斤左右的大媽,在她的擠壓下,我連動一下都難,唯一的保命辦法就是把臉埋進她的肚腩裡。

  靠近視窗的人們紛紛拿出手機,拍攝這個奇怪的景象。王小賤四處搜尋下,終於發現了視窗裡臉漲成豬血色的我。他興奮的下車,敲敲玻璃。

  全車人的目光「唰」的一聲聚集在我身上,前所未有的溫暖感覺裹住了我全身,那一刻,我差點兒尿失禁。

  王小賤做了一個讓我把窗戶打開的手勢,我還沒反應過來,身後就有人七嘴八舌的說了,「他讓你開窗戶……」

  我把車窗打開,王小賤湊上來,喜眉笑眼的說,「下車呀。」

  「為什麼要下車?」

  「回家啊。」

  「雨這麼大……」

  王小賤指了指車後座,「給你帶傘了。」

  我頭很漲,腦子有點兒亂,我到處找隱藏攝象頭,懷疑這是不是有電視臺在惡搞我。周圍的人們被實實在在的娛樂了一番,各個樂不可支,我想拔腿就跑,但還是那個問題,我被身邊的大媽擠著。

  但大媽巨大的身體緩緩移動了,她一邊往出挪,一邊說,「多好的小夥子。」

  我一臉訕笑的點頭,「是是是。」

  「就得嫁這樣的。」大媽身後,一個中年婦女總結道。

  「司機師傅,快幫這小姑娘開下車門唄,」還有人幫我提要求,「男朋友冒大雨來接啦。」

  司機師傅把門打開了,我拔腿就跑,但還是聽到了身後的笑聲,和一句渾厚的話外音,「演偶像劇呢吧!」

  我坐在王小賤身後,打著傘,驚魂未定,王小賤熟練的帶著我,在各種車的縫隙間穿梭,濺起了一陣陣水花,不管走到哪兒,都有好奇的目光尾隨我們。

  「你丫演偶像劇哪!」我替群眾問了王小賤這個問題。

  「不識好歹啊你,不是怕你堵的心煩麼?電視裡說了,得堵兩三個小時呢。」

  「就是一堵車,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這樣也太誇張了。」

  「你看你,本來就人老珠黃青春將逝了,對你來說,這堵的是車麼?是你的生命。」

  「不對,你絕對有問題,要不然你幹不出來這種事,說,是不是有事求我。」

  「求你?除了求你別煩我,還有什麼事兒需要求你。」

  「你是不是把我房間的什麼東西給打碎了?」

  「我輕易不進你房間,怨氣太重。」

  「你是不是沒帶鑰匙?」

  「……」

  「是沒帶家門鑰匙吧?」

  「……是。」

  「我就知道,閑著也是閑著,所以來找我了。車是哪兒借的?」

  「門口看門的侯大爺。」

  「哼,差點兒就欠你一人情。」

  王小賤轉過身看我一眼,「黃小仙兒,我本來是可以和侯大爺一起下圍棋的,但現在千里迢迢的來接你,你都不感動麼?你那些負責感動的細胞是不是被你排泄出去了?」

  我當然很感動,坐在王小賤身後,我心裡帶著無以倫比的妥帖,四周的茫茫夜色,水霧中的紅色尾燈,和那些一動不動噴吐著尾氣的車,這一刻都顯得那麼讓人感動,我知道,我狹路逢生了。王小賤一定也知道,我此刻到底有多麼感動,他一定知道。

  雨漸漸停了,車流開始緩緩移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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