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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7月10日 星期日 悶熱

  《三言二拍》裡,有一個讓人很傷感的故事。杭州草橋下,有一個賣冬瓜的人,這人有一種能讓自己魂魄出竅的能力,每天,他靠著床睡著,然後派自己的魂魄出門去照顧生意。一天,魂魄在路上買了幾片曬乾的鹹魚,托鄰居拿回家裡,妻子從鄰居手裡結果鹹魚,哭笑不得,就用魚幹一個勁兒的打賣冬瓜的人的頭,嘴裡說,死人,又拿我來取樂。

  魂魄忙了一天,回到家裡後,發現自己真身的頭上,沾滿了鹹魚的污垢,魂魄徘徊在床前,因那污垢,而無法靠近自己的身體,最後,魂魄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真身漸漸發冷僵硬,魂魄無能為力,最後只能大哭著離開。

  知道了閨蜜的所作所為之後,我便一直在想,我就是那個賣冬瓜的人的真身。你一時興起搞死了我,別不信,你從此也便成了孤魂野鬼。

  我和閨蜜一直互為真身和魂魄,從小到大,旁人眼裡,我們兩人都是一朵邪惡複雜毒刺多多的雙生花,我們曾經是對方的安全底線,全天下的人被得罪光了,在彼此身上依舊能看到鼓勵的笑臉。

  但我們兩個人的性格完全不一樣,用食物打比方的話,我是水煮魚,她是冬陰功湯,一樣的辣,但她的味道更陰柔後勁兒更悠長。

  這麼多年,只會打短平快戰役的我,和喜歡一鳴驚人的她,一路前行,並肩作戰,從未想過,隊友,有一天會變作對手,這形勢變化快的讓人猝不及防。

  上午,她發來一個短信,問能不能約在我們大學時常去的小飯館兼咖啡店裡見。

  我立刻看出了她的目的,這人要打溫情牌,大學四年裡,我們最熟悉的不是系裡的老師和同學,而是這家店的當日套餐和好脾氣的店老闆。

  但是沒用,想必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今天我就算是去監獄裡探望她,隨身攜帶的同情心也會少的可憐。

  我推門進去,她坐在我們的老位置上,看上去整個人很淡定,但她只是長了這樣一張臉,我知道她心裡已經戰戰兢兢翻天覆地了。

  我在她對面坐下,心裡湧出的不是憤怒或是恨意,而是深深的不解,想用桌上的冰水一頭潑在她臉上,然後問,你丫至不至於?世上這麼多男人,你至不至於拿我手上的這個人,來證明你的女性魅力?

  她張了張嘴,但卻打不出招呼。服務生走過來,給我端上了一杯麥茶。

  我喝不了咖啡,只要喝一口,皮膚就會從上到下泛起一片紅斑。這個奇怪的毛病,認識的人裡,包括我爸媽和那個負心漢,可能都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我也瞭解她喝咖啡既放糖又放奶,且一放起來就沒度量,一定要把一杯黑咖啡搞白了,仿佛才心安。我多少次笑話過她這不夠徹底的裝腔作勢。

  無話可說,我們都很恍惚很沉默,兩個人齊齊看向窗外,不遠處的網球場上,穿著短裙的女學生們嘻嘻哈哈的圍住教練開著玩笑,那相貌猥瑣的怪叔叔教練面龐潮紅從頭到腳都是血脈噴張。

  網球場邊上,兩個女孩湊在一起,懷裡抱著拍子,帶著旁觀者的神色,精力旺盛的觀察著四周,不時發出一陣在我聽來緩慢而失真的笑聲。

  我和她那時候也是,覺得什麼都好笑,路人在地上摔倒好笑,打嗝打的止不住好笑,為了愛情要死要活,好像更好笑。

  自玻璃的反光中,我看到她在偷偷看著我,欲言又止,目光揣測。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她或許想說自己是真愛他,兩個人天雷勾動地火,肉欲戰勝良知,我如果那一刻站在她的位置上,一定也會屈服於本能選擇那麼做。

  我打破沉默,抬頭看向她,「說說吧。」

  她一驚,「說什麼?」

  還能說他媽的什麼?說說最近我們該去哪兒過夜生活?聊一聊哪兒有便宜的外貿尾貨?我現在能跟你說什麼?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目光裡熱情的詢問著:你丫是被自己的罪惡感折磨成傻逼了嗎?

  她醞釀半天,然後開口了,「小仙兒,對不起。」

  我開始變得出奇的憤怒了。

  我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甩手摔在地上,一聲脆響,玻璃杯當即魂飛魄散。

  老闆在櫃檯裡探出頭看了看,發覺了氣場的詭異,便默不作聲的重新縮回了櫃檯裡。

  我看著地上杯子的殘渣,說,「對不起啊。」

  然後抬頭看向她,「要是這杯子開口跟我說,沒事兒,我原諒你。那我也接受你的對不起。」

  她的臉一下子變的通紅,「小仙兒,你別這樣。」

  我很平靜的說,「不想看我這樣,你就別挑戰我的承重底線。我最討厭別人跟我說對不起,你說點兒別的。」

  她結結巴巴的說,「要是,要是能讓你好過一點兒,那我告訴你,我跟他已經分了,真的,從被你發現以後,我就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我,我實在是受不了……真的,小仙兒,真的。」

  我的兩排牙齒緊緊咬在一起,後背微微抖著,她看出了我瀕臨崩潰的狀態,小心翼翼的把桌上剩下的一隻杯子從我面前拿開,攥在了手裡。

  「你想聽過跟你說什麼?」我居然露出了一個微笑,很溫柔的問她,「想聽我說,好樣兒的!真夠姐們,為了友誼勇敢的放棄了愛情?」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還是想聽我跟你說,嘿!你丫這次玩過了啊,那傢伙可是我準備用來結婚的。可是你說搶就搶,搶了又覺得沒意思,地下戀情才夠勁爆,被放到桌面上,也就沒那麼大意思了,仔細想想,算了,不值,我還是回去接著跟黃小仙這個大傻逼玩吧。你是這個意思?」

  「我說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您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覺得您太有意思了,真的,別再假裝自己沒有第二個人格了,我連你長了副乳都知道。來吧,你說說,就當這兒是魯豫有約,您談談您的心路歷程。」

  「你這樣我怎麼說?」

  「該怎麼說就怎麼說,你還要我雙手托腮眨著眼睛聽你說?」

  她被我的刻薄擊中了,整個人頹喪的靠在椅子上。

  但我早已經被她攻擊的潰不成軍,坐在她對面的,根本是個沒魂魄的真身。

  我在心裡默默的說,別怪我太刻薄,是你的陰暗成就了我。

  「那我不說那些虛話了,我告訴你事實,你別覺得我傷人。黃小仙兒,沒錯,我就是想證明給你看。」

  我愣住了,她要證明什麼?

  「你運氣太好了,黃小仙兒,你自己難道不覺得?我們同樣是普通的姑娘,只因為你敢說敢做,就老是能獲得的東西比我多,你從來不給自己留後路,你想沒想過,是憑什麼?你那個溫馨幸福的三口之家,那是你的安全區,你在外面折騰的翻天了,也有人能給你留頓飯留杯茶,我有什麼?我的底線就是你,可是你很不靠譜,黃小仙,我今天告訴你,作為朋友,你沒你自己想像的那麼有資格。」

  閨蜜的爸媽在她高三的時候離婚了,她跟她爸一起生活,她爸性格很沉默,離婚後就愛上了戶外運動,常常悶不吭聲,背上包一消失就一個禮拜,一開始閨蜜還會心急火燎的跑著來找我,哭著嚷著要報警,但之後就漸漸習慣了,但父女間的溝通也越來越酷,基本上靠動作和眼神交流。

  「你老是想當然,說話不過腦子,把人傷著了,那就傷了唄,反正還有你爸媽,有你那個死心塌地的男朋友,還有我。但我有什麼?有一陣我只有你,只能相信你,但是你有的太多了,我最多是備胎,是計畫B,是第二選擇。你這種一帆風順,讓我覺得很刺眼。」

  「所以你決定對他下手?」

  「有一年我生日,你和他在青島旅遊趕不回來,你記得你幹什麼了?你就大大咧咧的打了個電話,說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後剩下的半個小時裡,都在說你和他多甜蜜多甜蜜。我一個人在家,連蛋糕都懶得買,十二點的時候,沒人給我發短信,是你那個男朋友,給我發了一條生日快樂。你連想都沒想起來!那天晚上,我就想,你太不知好歹了,那我也不用再給你留什麼情面。」

  坐在她對面,我看著她眼神裡是很偏執的恨,那恨讓人心寒。

  原來這麽多年的情誼,一直是我自己在異想天開。

  我艱難的開口,聲音沙啞,「你說那年我在青島,沒給你發祝賀短信,那你還記不記得,回來的時候,我給了你一串22顆貝殼做的項鍊?那項鍊上的每一個貝殼,都是我那天晚上,舉著手電筒,一顆一顆在沙灘上找來的。項鍊拿回來,我從來沒見你戴過,上次幫你搬家,你指著一袋子雜貨,說不要了,讓我幫你扔了,那項鍊就在袋子裡面。」

  她轉移目光,看向了別處。

  「你的這個生日,是在四年前,那照你說的,這四年,你一直琢磨著怎麼證明你牛逼給我看。好,讓我想一想,畢業那天,我們喝多了,就在這小飯館裡,我拉著你的手,哭著說好歹我們還在一起,你也哭著說,是啊,咱們得永遠在一起。那麼,那天你流的眼淚,還是不是真的?我找不到工作待業在家,餓的一包泡面分三次煮,水煮肉片裡的辣椒都能當頓飯吃,不好意思沖他張口,不好意思跟家裡要錢,就天天跟你蹭飯,你那時候說,一輩子養我也沒問題。你那時候的同情心,還是不是真的?你在酒吧裡跟人吵起來,我掀桌子上去跟人打,簡直跟潑婦一樣,我男朋友上來勸我還沖他嚷嚷:傻逼你丫讓開。那時候在旁邊坐著看的你,是真害怕,還是興致勃勃的在旁觀?」

  她還是不說話,神色複雜。

  「真牛逼,姑娘你真牛逼。」我想努力忍住,但聲音裡帶出了哭腔,「我是外冷內熱,你是外柔內陰,我們實力太懸殊了。」

  「當然也有很好的時候……」她眼眶也紅了。

  「別,別逼我回憶起好時候。」我打斷了她的話。「想起來,我會覺得很噁心。」

  我看著她的臉,想起了我們成為朋友的那天。高一,軍訓第一天,我和她都遲到了,長著一張壁虎臉的教官很酷的指一指牆角,說,「自己去站著吧。」

  我和她乖乖的站在牆角,看著還不熟悉的同學們在大太陽底下被曬的七葷八素,突然覺得自己很因禍得福,我扭頭看看她,她正無聊的用腳尖推著腳下的土,我跟她說,嗨,我叫黃小仙兒。她抬起頭看著我,傻乎乎的一笑,說,「我好像快中暑了。」話還沒說完,她就倒了下去。

  我站起來,輕聲說,「我先走了。」

  她呆立在遠處,一動不動的看著我,眼裡不是沒有歉意的,但我知道那歉意太遙遠。

  這一離開,再沒有什麼理由見面,此前的所有知己話和好時光,種種曾經是密友的證據,都將隨著我的提前離開統統翻供不算。等到我們七八十歲將死未死的時候,有一天坐在養老院的花園裡,被醫生護士們隨意參觀,會不會突然想起對方,繼而想起今天的對話。那時候,我或許會覺得,就一生而言,我們此刻的憎恨和誤解是多麼的主觀,本來,本來可以在這花園裡,衣著邋遢,頭腦混亂,存在感所剩無幾,但至少身旁,坐著她,可以三言兩語的聊聊天。

  但此刻,被恨意驅趕的我,卻一定要邁出這離開的第一步,連「再見」兩個字,都不齒說出口,只能奢望,有朝一日,九泉下碰到她,可以很平和的說一句,「有空麼,一起喝杯茶。」

  最後,賣冬瓜的人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真身漸漸發冷僵硬,魂魄無能為力,只能大哭著離開。

  只能大哭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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