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大餅(楔子)_子紋

楔子

　　鄉下的小鎮裡，最顯目的就是那棟氣派的大房子。

　　她的日子一直過得平淡無奇，卻又奇怪的滿是充實，她現在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而且每到暑假，她的心中便會升起一股隱隱的期待……一切都因為他，只要看他一眼，就可令她興奮好久、好久。

　　盛夏裡，太陽雖然已經西沉，但是空氣依然透著悶熱，她不急著回家，只是一臉仰慕的站在可以清楚看到大房子的轉角。

　　十七歲的李安卓，牽著幾乎可以報廢的腳踏車，看著大大的房子，耳朵聽著從房子裡傳來的優美琴聲，眼底不自覺的流露出嚮往。

　　她也好想學琴，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家裡的情況。

　　她家原本是在這個純樸的小鎮上做著傳統大餅跟紅龜粿，家境還算過得去，但是在她十歲那一年，因為隔壁村有人請滿月酒，訂了數百個紅龜粿，她父母趕著出門送貨，卻在送貨的途中發生了意外，從此就沒再回來過。

　　一家子最後只剩下年邁的奶奶帶著他們年幼的姊弟倆，原本還可以靠在鎮上父母留下的店面過日子，但偏偏不識字的阿嬤被騙了，店面就這麼以一個十分便宜的價格賣了出去。

　　她永遠記得被趕出來那天，太陽跟今天一樣的炙熱，那熱辣辣的陽光像是要把人烤熟似的，新屋主不客氣的把李家視為祖傳的那些印大餅、紅龜粿的木模子像是丟垃圾一樣的丟在馬路上。

　　每個模子上，還刻著他們李家數十年前所開設的老餅鋪名字——明月齋。

　　當時花白著頭髮的阿嬤牽著才滿十歲的她，小心翼翼的將被丟在馬路上的木模子一個一個撿回來，有些還算完整，但有些卻摔壞了。

　　阿嬤當時雖然沒哭，但是小小年紀的她，卻已明白看出阿嬤沒說出口的不舍與心疼。

　　阿嬤說自己沒什麼本事，唯一會做的是家傳的大餅、紅龜粿，所以也只能繼續靠著這點本事，養活兩姊弟。

　　在那一刻她也成長了許多，看著已經易主的店面，她在心中暗暗發誓，她會好好學會阿嬤的手藝，然後再重新回到這裡，再開起明月齋，這是她身為李家人的使命。

　　自此之後，她的生活便是一連串的忙碌。每天，阿嬤天還沒亮就得起床做粿，每一個小細節都不馬虎，做好的紅龜粿阿嬤還親自拿到市場去賣。

　　她還在念小學，卻已乖巧的在天還沒亮就起床幫忙。

　　晃眼過了好幾年，只要再一年，她便可以高中畢業，其實她本來不打算要念高中的，但阿嬤說，她不識字所以被人騙了，她不要她也是個文盲，大字不識幾個，所以她就聽話的繼續念書，而且為了不讓阿嬤擔心，她的成績一直維持在一定的水準之上。

　　學校的老師都認為她可以考到一所不錯的大學，但這意味著她要離開這裡，離開阿嬤，還要花更多的錢，於是她斷了繼續升學的念頭，只想要好好的把阿嬤的好手藝學起來，畢業之後專心的幫阿嬤工作。

　　“妹仔！你一個人站在這裡做什麼？不熱嗎？”

　　聽到聲音，李安卓先是嚇了一跳，旋即笑了開來，看著居高臨下看著她的人，眼底不由得閃著光亮。

　　這個男人有著漂亮的臉孔，她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他那一天，那年是她國小要升國中的那年暑假，她剛幫著阿嬤賣完紅龜粿，推著那台龍頭不正、煞車也不靈的破爛腳踏車準備回家。

　　經過這間大房子時，正好看到高瘦俊美的他從一台很大很氣派的黑色車子走了下來。

　　他長得很好看，她從來沒有看過比他更漂亮的男人，讓她不由得看得出神，一個不注意竟撞到了電線杆。

　　當時頭痛得不像話不說，還撞出了一個大包，腳踏車也倒了，後頭擺放著在市場沒賣完的紅龜粿掉得滿地都是。

　　這個令她丟臉至極的意外使他轉身看向她。

　　就在與他四目相接的瞬間，心跳亂了節拍，她從來沒有過這樣奇異的感覺。

　　他沒動，只是好奇的側頭看著她，在他審視的眼神之下，她也不敢動，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站在他身旁的女生穿著白色的蕾絲蓬裙，笑起來臉頰上閃著可愛的酒窩，看起來年紀比她小個幾歲，可能比她正準備升六年級的弟弟還小，不過她漂亮得就像個小仙女一樣。

　　小仙女好心的跑過來替她撿起掉在地上的紅龜粿，最後連那個有著漂亮臉孔的男人也跟著加入幫忙的行列。

　　最後她才知道，他們是一對兄妹——唐惟、唐歆。他們是老鄉長的孫子，從小就在美國讀書。

　　美國？！這是個遙遠的地方。她住在嘉義，最遠只去過台南市區看安平古堡，飛機——她想她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坐吧！

　　她阿嬤說，老鄉長是很好的人，一向熱心服務，為地方出錢出力。要不是因為年紀太大，想要退休，大家還希望他能當一輩子的鄉長。

　　唐家在日據時代就很富有，雖然經過了幾十年，但是財富絲毫沒有減少。這一帶的土地有三分之一是屬於他們唐家的，老鄉長的兒子是個留美的博士，很年輕便在美國的大公司上班，最後還跟人家合夥做生意，成了臺灣數一數二的大企業，好像是做什麼電子——

　　這是後來她在市場聽到那些婆婆媽媽聊天時聽到的。反正只要提到唐家，她就會忍不住豎起耳朵想要聽得更仔細。

　　她和唐惟、唐歆兩兄妹之間的距離，就好像天跟地的差距一樣。

　　就連跟他們講話，她都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就怕惹他們生氣，不想跟她做朋友了。

　　不過令她意外的是，唐惟竟然喜歡吃紅龜粿，她還以為他這種從城市來的人都喜歡漢堡、蛋糕之類的時髦玩意兒，沒想到她鼓起勇氣送了他幾個她家的紅龜粿，他吃了之後卻直說好吃，臉上的笑容連太陽都失色。

　　之後的幾年，只要放暑假，唐惟兄妹都會到這裡住個幾天，這也是她每年最期待的一段時光。

　　明年唐惟就要從美國的大學畢業，或許他會回到臺灣，李安卓兀自希望著，因為這樣似乎就代表著他們能有更多的機會見面。

　　她的口袋裡放著一封自己終於鼓起勇氣要交給唐惟表白的情書，她在心中扮了個鬼臉，只希望自己找得到勇氣拿出來交給他。

　　看著他手中耍弄著籃球，她猜想他剛剛應該是去打球了。

　　他的身旁還站了一個跟他幾乎同樣高的男孩子，這個男孩子長得也挺帥的，不過怎麼樣也比不上唐惟。

　　李安卓露出一抹害羞的笑。

　　唐惟低頭看著她，“剛要從市場回家嗎？”

　　她是專程來等他的，但是她當然不會讓他知道。

　　“是啊，這個給你。”她將手中的塑膠袋拿到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紅龜粿嗎？”

　　她點點頭。

　　“什麼東西啊？”唐惟還來不及反應，一旁的裴仕宸便伸出手，不客氣的接了過來，“真有趣，這好像是拜拜才會看到的東西！紅龜粿？！妹妹，這個東西叫紅龜粿嗎？”

　　他的熱情令李安卓有些驚訝，她愣愣的點點頭。

　　“好吃嗎？”裴仕宸好奇的問。

　　聽到這個，她立刻挺直腰杆，微揚起下巴，“當然好吃！這是我阿嬤做的，全天下最好吃的紅龜粿！”

　　“你阿嬤做的？！這麼厲害，我一定要好好嘗嘗！”他露齒一笑，“剛打完球，肚子正餓，吃紅龜粿應該要配什麼飲料？！我想應該不是可樂吧？”說著，裴仕宸竟然不客氣的牽起了她的手。

　　李安卓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想要甩開他的手。

　　“妹妹，不如你跟我們一起進來吧！”

　　聽到裴仕宸的話，她的動作一頓。他的意思是她可以進入老鄉長家？這樣她就可以在唐惟離開這裡前，多點時間跟他相處……一想到這裡，她的心中不自覺的升起了期待。

　　“喂！客氣點，放開她的手！她還有事。”唐惟的聲音冷冷的從李安卓的頭頂傳來。“吃什麼紅龜粿，我家管家今天有烤餅乾。”他將裴仕宸的手拉開，順便將塑膠袋塞回她的手裡，“這個你拿回去吧！”

　　“可是我——”她抬起頭看著唐惟，話語不自覺的隱去。他看起來似乎有點生氣……她有些遲疑的咬了咬下唇，“那我走了，我還要回去幫阿嬤，再見。”她連忙掉頭就走，就怕他會更生氣。

　　“喂！”裴仕宸試圖想要阻止她。

　　唐惟的手一伸，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覺得好笑的看著唐惟，“幹麼？！這可新鮮了，你現在該不會是在生氣吧？”

　　“少無聊了！我有什麼好生氣的？”

　　“這可得要問你了，該不會是你喜歡人家吧？”

　　聽到這句話，才繞過唐家大院子圍牆轉角的李安卓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在大太陽底下，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別胡說八道！”唐惟沉下了臉，冷冷的聲音響起。

　　“不然呢？”裴仕宸嘲笑，“我被我爸逼來這裡找你玩幾天，整天除了跟你打球之外，簡直無聊得要命！你幹麼壞我好事，讓我跟那個妹妹連彼此介紹的機會都沒有？”

　　“不是不給你機會，只是沒有必要。”

　　“沒有必要？！”

　　“對啊，她不過就是個賣紅龜粿的！”

　　唐惟不屑的口氣，清楚的傳進了李安卓耳裡，她覺得心好痛，幾乎不能喘息。

　　“就算是賣紅龜粿的，那又怎麼樣？”裴仕宸說：“她看起來挺清純的，她幾歲——十五？十六？”

　　“我不知道她幾歲，也沒興趣知道。而你可別忘了，自己是正群建設的未來接班人，只是來看我順便度個幾天假，最好別亂來，以免壞了你家的名聲。”唐惟哼了聲，又說：“像她這種貨色長大了也只是個村姑，在市場賣紅龜粿，平平凡凡的過一生，所以你別把時間浪費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李安卓覺得眼眶浮上了羞愧的水霧，握著裝紅龜粿的塑膠袋的手一緊。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配不上高高在上的他，也不敢對他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她只是想送他幾個她家做的點心，她一直以為他也喜歡，沒料到——他根本就打心底瞧不起她。

　　想起了這幾年來她想起他時的甜蜜，現在卻只剩下滿口的苦澀！

　　他說——她長大也只是個村姑，在市場賣紅龜粿……

　　她一直不覺得這樣過日子有什麼不好，至少不偷不搶，而且阿嬤也是這樣一點一滴養大了她，但在這一瞬間，她對現在的情況感到生氣。

　　她沒有什麼不如人的地方，如果給她機會她可以做得很好，她不是只能當個村姑，在市場賣紅龜粿。

　　暑假過後，她要升高三，原本她不打算再繼續升學，打定主意就算賣一輩子的紅龜粿也沒關係，但現在不了，她要到大都市去，要靠自己的力量闖出一番成績，讓所有人都不會再瞧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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