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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風定梁塵,半縷庭煙輕輕蕩漾,長孫淹身披紅衣,扶琴而起,梅非遙傾壺斟酒兩杯,酒色亮如黃金,兩人各拈一杯,含笑對飲。飲罷,長孫淹側顏微笑,一片嫣紅全數落入閔友意眼中,惹他眸光一定,一段溫柔品流自自然然湧上心頭。

  層波瀲灩遠山橫,一笑一傾城。酒容紅嫩,歌喉清麗,百媚坐中生。

  他不知道淹兒穿上紅袍會如此冶豔……正想惡意地跳進去嚇嚇她們,卻因聽到長孫淹的話而止住。

  「宮主還在生氣?」

  「嗯。」

  「他生氣怎會讓你來我這兒?」

  「我告訴他,我想看看嫁衣繡得如何。」

  長孫淹聽了這話,沒說什麼。這嫁衣是為他們繡的,梅非遙心喜嫁衣,表示她仍然愛著貝蘭孫,就算貝蘭孫生氣,見她如此,也該明白妻子的心思。

  含笑褪下披在身上觀花色的嫁衣,她拋向梅非遙,「穿上試試。」

  梅非遙提衣向屏風後走去,突然歎氣:「不知他的傷如何?」

  長孫淹咬咬下唇,詢問:「貝宮主今日那一掌……很重……嗎?」

  「嗯,宮主今日很生氣。」

  生氣……長孫淹晃晃腦袋,笑道:「非遙,我倒覺得他是在拈酸。」

  「拈酸?」屏風後的聲音一尖,複又低了下去,「你是說,宮主拈他的酸嗎?」

  她們在說他,嘿嘿嘿……躲在窗外的閔蝴蝶捂嘴偷笑,繼續「竊聽」。

  梅非遙試衣之際,長孫淹拈了線,取過男袍,繡著袖尾花紋,聽梅非遙語氣惘歎,手中銀針一停。

  「淹兒,我聽江湖傳聞,他雖花心,但最後都是女子負他。」

  「不知道,」長孫淹心不在焉地應著,「似乎每次他喜歡的女子,總無法與他共偕白首。」

  「淹兒你喜歡他嗎?」

  繡花女子無言,窗外,竊聽者突然緊張起來,儘管他此時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緊張什麼。半晌,他才見長孫淹綻出清清淺淺的笑,聲音也像天空的薄雲那般縹緲,但——足夠清晰。

  「是,我喜歡他。」

  「樓太沖呢?」

  「他?」長孫淹奇怪梅非遙為何突然提起此人,「他是爹娘為我選的夫婿……呀。」

  「你喜歡樓公子嗎?」

  「喜歡……呀。」

  這話,讓竊聽者差點一頭撞上牆。他穩了穩自己,繼續竊聽——

  「非遙,我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他了。」烏眸盯著繡線,小臉是一片恬然,「像我這種小城裡的平凡人家,和江湖啊武林啊實在扯不上什麼關係,他這種名震江湖的風流人物,在我聽來就像故事裡的人一樣,自然更沒想過會遇到他。第一次聽說他、見他時,是在浣溪山莊,那時覺得他是個有趣之人;茶棚見他時,只覺得此人形俊,落崖時,我們根本不認識,他竟會跳下救我,收我為徒……」

  他是風流的魔障,而她,自回家後便真的沒想到會再次見到他。就像一根繡線,她親手用剪刀將線剪成兩段,也從不曾想將它們重新編結在一起,

  只是,再見他時,她只感心涼。

  心涼,人如玉。

  「淹兒,他不是個安分的人,若真有女子嫁他,豈不得時時擔心夫婿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更要擔心他時時納妾的可能。」換上嫁衣的梅非遙走出來,紅衣素面,光豔照人。

  窗外人瞧了一眼,心贊一句,視線重新定回繡花女子身上。他今日才發現,這徒兒從未喚過他一聲師父……

  「大概……吧。」長孫淹點頭,放下男袍,起身檢查梅非遙換上的嫁衣。

  梅非遙拉拉她的頭髮,將她的注意引向自己,黠笑問道:「若淹兒嫁了他那般的夫婿,會如何?」

  「你是說……像他?」

  「他。」

  若那青山嫵媚的人成為她的夫婿……長孫淹恍惚一笑,「他現在是什麼樣,我仍然希望他保持什麼樣。」

  「為何?淹兒難道不拈酸?」

  垂眸想了想,長孫淹搖頭,「未必不會,只是……他的心是蝴蝶,不能強求的,非遙。」語到此處,聲音斷了。長睫半斂,掩去烏眸內的情緒,片刻後,低啞的聲音再度響起,飄出窗外,「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蝴蝶若不戀花,便失了其嫵媚風流的韻味,便沒了其窈窕多姿的身影,得,不償失。

  輕輕的話飄過耳畔,撒向蒼穹,窗外之人聞言,身形一僵。房內,兩人轉開話題,說些閨房小語,戲鬧不斷,全不察覺窗邊那一抹悄無聲息的僵硬人影。

  一陣風過,片月將枝影投在庭中,久久後,一片袍角迎風微揚,一閃即逝,無跡可尋。

  月色半隱,濤濤松林間,一道人影如幽魅掠影,若山中獵戶有幸得見,不禁懷疑自己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人還是山精鬼怪。

  耳畔風聲呼呼不斷,人影置若罔聞,腦中只有一個聲音盤旋,侵他心思,入他神志。

  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哪有不戀花之理……

  哪有不戀花之理……

  他,閔友意,就是花心,不行嗎?

  他不會做生意,只有一身武功說得過去,若生在尋常人家裡討生活,要麼種田,要麼打獵,最慘不過是搬貨做苦力,再不便是街頭賣藝……想到這種淒慘處境他就一身惡寒。他討厭讀書,最多看些曲本小說或風月詩詞集,他會吟詩會寫詞,但他絕對不適合當夫子。

  他與很多女子在一起,她們或有才情或有美貌,而她們也會不約而同問他一個問題:友意,你的心裡只有我一人,對嗎?他的回答每次都是肯定。

  他從不在意女子負他,只有負了他,才能為世間留下一段一段又一段淒美動人的愛情美談,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目標,從小起,至今未變。

  他怎麼興了收淹兒為徒的念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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