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針葉 > 煙花方勝結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當然是百里姑娘。」再次六聲合一。

  食指繞發,輕輕放在襟口處,百里新語幽睫半斂,紙扇慢搖,眉如遠山含黛色,袖裡春風勾情懷,如畫,入畫。

  任皮之純與六位「尋烏名媒」逐一打過招呼,她飄搖一笑,「季布呢?」

  「易兄今日城外巡村,尚未返回。」

  「沒關係,我就坐在這兒等。」

  等什麼,等不到半炷香,他的官衙就會被看熱鬧的百姓擠垮掉。皮之純拭去冷汗,暗暗沖身後差吏使個眼色,示意他快快將易季布找回來,口裡還得招呼:「百里姑娘,你看……這日頭甚大,不如進書房……稍飲茶水,可好?」

  「不敢勞煩皮大人。」

  「易兄很快就回來,很快!」

  「有多快?」

  「……」他冷汗閃啊閃。

  水眸似鉤,斜斜一瞥,「你說很快的,我數到十,過十不候。」

  她說完立即開始數數,數到「八」時,飛影躍過人牆,袍影一甩,落在百里新語身邊。

  「新語,你來官衙幹什麼?」男子一身嚴謹官袍,背手而立。

  「求婚啊!」百里新語合上紙扇,伸手遞給邦寧,又從邦寧手中接過一朵莖稈光滑的薔薇,緩緩將濃豔的花朵舉在他唇邊,「季布,我要開始畫我的未來,這裡面有你哦。所以,請、你、娶、我!」

  「嘩!」驚呼聲一波波地傳散開。

  眾人如何驚訝暫且不表,易季布盯著淺笑似風的女子,嘴角動了動,不知是笑是哭,表情怪異。

  她還嫌嚇他嚇得不夠啊……

  活了二十八年,他的心從沒向三天前那麼悲慘過,若說提前體會到不惑之年的心痛如絞,他不反對,絕對不反對。

  她從三樓一躍而下,駭得他呼吸頓止,腦中一片空白,身體似有了自己的意識,全不受大腦控制地躍上前托接。抱她在懷,她香軟而寧馨,他卻全身發寒,若非緊緊抱著她,真怕自己的雙手會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的人生多有起落,心境卻未曾如此起伏過。拜師學藝時沒有,平步青雲時沒有,違皇命入天牢時沒有,知道自己是權力鬥爭的犧牲品時沒有……這所有的沒有,在那一刻,都有了。

  心,被打入萬丈地獄,卻又在下一刻被她救起,捧在手上細細熨慰。

  妖女啊……他是否可以安慰自己,因為她有了未來,而這未來裡有他,所以那笑容也鮮活?

  眼前的女子,嘴角依舊譏諷,眉梢依舊不羈,行事依舊放誕媚行,卻……不矯作。

  求婚?呵,也只有她的腦子才想得出來。難為他這些天輾轉難眠捶床倒枕,不知該如何向她提親,她倒好……倒好……「喂,你到底娶不娶?」薔薇花舉得手酸,美姑娘不耐煩了。

  抬手,輕握皓潔白滑的手腕,在花上輕輕一吻,他點頭,「娶!」

  美姑娘點頭,將花塞進他手裡,親昵地捏捏他的鼻,轉頭道:「名媒們,他就交給你們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繁瑣程序和他商量,我只要結果。」

  「姑娘放心,易大人就交給我——們——吧——」尋烏六名媒撲身上前,開始舌燦蓮花。

  「嘰嘰……喳喳……」

  衙門口頓時亂成一團。

  紛亂之間,紗轎靜靜離去,一道身影趁亂退出人群,暗暗隨上,唇邊寵意四溢。

  他還有一句話未說完,她走那麼快幹嗎?

  另一邊——

  真是快啊……皮之純瞪眼不信。從城門跑到官衙,他的最快紀錄是三分之一炷香的時辰,易兄竟然眨眼就……

  不服氣不服氣,拉過猛喘粗氣的差吏,他悄問:「喂,你在哪兒找到易大人的?」

  「本……本來小的是往東水門……半路……在自大街的街口就撞上易大人了。」

  「他不是出城巡村去了嗎?」

  「大概……大概易大人巡完了。小的見到易大人時,他正將一籃子地瓜交給煙火樓的護衛……」

  「地瓜?」

  「是啊,不值錢的,可……可易大人說是特地從農戶那兒買來的,剛從地裡刨出來,新鮮。」

  「他買地瓜幹嗎?」皮之純摸摸無須的下巴,估猜。

  「易大人說,地瓜汁多,鮮脆,可以用來炒肉,也可以當水果吃。百里姑娘喜歡,用來做什麼……什麼餐的。」

  「什麼餐?你給我想仔細點,易兄到底是怎麼說的?」

  差吏使勁想使勁想,喘氣半天才道:「好像……好像是……素食纖維美容餐。」

  「素食纖維美容餐?」默默嚼著七字,皮之純濃眉揚起,面有喜色。

  兩天后,皮夫人偕愛子看戲,皮小子紅唇齒白惹人疼,百里新語逗玩一陣,與皮夫人相互交換了幾手駐顏美容的心得。

  第三天,皮府管家大手筆從農戶家中訂購地瓜,指明每天送多少到皮府,要新鮮的。

  第四天,晨集菜市多出許多叫賣地瓜者。城內小姐千金們不知聽聞了什麼風聲,皆以食地瓜為樂,地瓜價格一時上漲,農人們喜笑顏開。

  那天之後,尋烏名媒聲氣大震。

  事出當然有因——

  據聞,官衙內未娶妻的年輕差吏,在那一天被名媒們撮合掉的達到十人。許多看熱鬧的公子書生一時間有了提親對象,遠觀的姑娘小姐一時間春心暗動。

  高門大宅的有,貧家小戶的有,芝麻綠豆的有……應有盡有。

  一年後的某天——

  女子手揮小狼毫,一字一劃,如初學寫字的兒童那般小心翼翼,在紙上橫排寫出以下句子——

  方勝平安,一帆風順!

  以此方勝結永傳後人,保佑我的子孫事業有成、平安康順。

  凡易家後人子孫,但有嫁娶百里氏者,生女必以「百里新語」為名,生男隨便。

  結,只傳女,不傳男。如果某一代生了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女兒,就傳給老大;如果某一代只生男未生女,就轉傳給直系或旁系中這一代的長女;如果直系旁系都無長女可傳,就留著傳給長孫女。若無長孫女,就傳給長長孫女……以此類推。

  注意了,我的子孫們,結只有一個,你們若膽敢為了爭奪此結上演詭譎訛詐、血流成河的憾事,你們的祖宗我,必對不肖子孫嚴懲不貸。不要以為我在嚇你們,不管你們是信上帝信如來還是無神論,統統給我把招子放亮點!

  從此,方勝結被束之高閣,不再面世。

  「新語,又在練字嗎?」見書桌上狼藉一片,走進書房的男人暗暗搖頭,眸含寵溺。

  「嗯。」女子繞過書桌,伸手抱住他的腰,吻上略厚的淡唇。

  「明天我休息,去碧湖採蓮吧。」他喜歡帶著她在城裡遊走。春夏秋冬,城裡景致各不相同,有她相伴,這些景致看多少年也不會厭倦。

  待到白髮蒼蒼時,兩人再去碧湖採蓮,再去彌勒廟拜菩薩……

  心頭一時發脹,軟軟的,他不禁擁緊了她。

  女子點頭,晶亮眼眸牢牢鎖著他,「季布,你的味兒越來越濃了。怎麼辦?現在只要看到你,我就有醉醺醺的感覺。」

  「醉醺醺?」他訝笑。

  「是啊……醉醺醺……」她輕喃,忍不住又在他唇角親啄一口。

  以前,她並不相信世上有這種人,再怎麼有味道的人,天天看天天嘗,總會覺得膩,偶爾也會想換換口味,但他不是。他如陳年老酒,那清穩味兒一天濃過一天,讓她完全不覺得膩,既然不膩,當然更不會想到要換口味。

  如果……她的未來包括每天醉酒,真是一件頭痛的事啊!

  這叫什麼?酒不醉人人自醉?

  收緊手臂抱住他的腰,在淡香的衣襟上蹭蹭鼻尖,她低歎:「遇到你,真好。」

  遇到他,真的,很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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