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珍珠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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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客廳等,順手翻著雜誌,那是有關美術的,要不就是畫冊。 我聽見房間裡有東西碰趺的聲音,有碎玻璃聲。 我揚聲問:「珍珠,你好嗎?」我站起來。 她在房內低低呻吟一聲。 「你好嗎?珍珠?發生了什麼事?」我走過去。 「沒什麼,我打破了煙灰缸。」她說。 我明知道不禮貌還是走了過去,在她的房門外,我沒有看到碎的煙灰缸,我只看見一枝碎了的針筒,珍珠手腕上的紗布散開了,手腕正在滴血。 「珍珠!」 她抬起頭來。 「珍珠你在幹什麼?」我驚得呆了。 「讓開。」她鎮靜的說:「誰叫你進來的?」 「你的手腕在流血,快點洗乾淨包起來。你是看傷口是不是。真是小孩子脾氣。」 我抓起她的手腕,只見上面傷痕累累,但都割得不深,最新的割口上白色的粉末撒在上面。」 我忽然之間明白了,如五雷轟頂,抓著她的手腕不放。 她說:「快走吧。」她掙扎著。 「為什麼?」我痛心的問:「為什麼?」 她說:「因為我還要活下去。」 「如果你要活下去你必須把這玩意兒戒掉,你有多久了,說給我聽。」我大聲喝。 「彼得我勸你離開我的屋子。」 「為什麼?」 「因為我想好好跟你吃一頓飯,精神好一點所以進來加點藥品,你明白嗎?」 「這是毒藥,你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割開血管不覺得痛?你是皇家藝術學院的人呀!珍珠,你不是街上吸毒粉吃迷幻藥的妓女,珍珠,這是他們說你怪的原因?」 「我不顧他們說什麼。」她用一隻手熟練地將紗布反傷口包好,「我有我的選擇。」 「可能錯了呢?」 「那就錯到底。」 「為什麼?」 她把地下的碎玻璃片拾起來,小心的用紙包好丟在廢紙籮裡,她靜靜的說:「彼得,你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我不能夠離開,珍珠,你知不知道你在吸毒?」 「我知道,而且當我的錢花光的時候,我會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那時候就真正的墮落了,人會變得豬狗不如。」她很平靜的說:「我告訴過你,我是完全有選擇的,我是完全知道的,我不是他們,他們所做的,他們全不知道。我所做的,我完全知道。彼得,你不會明白的,你走吧!」 她的精神很好,說話有紋有路,我只覺得可怕我看著她掉在懸崖下,她不自救,別人如何能救她。 我喃喃的說:「你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這麼聰明這麼漂亮,這麼有才氣。」 她依然微笑,「我被聰明誤一生。」 「我去報警。」我說。 「你不會的,彼得,划不來,你不會去的。」 「那麼你戒掉它。」 「為什麼。」 「因為你在吸毒,違法的,摧殘你自己的生命。你以為毒品能夠替你帶來暫時的麻醉與歡愉,其實並不如此。」 「是嗎?那麼愛情豈不是更違法?暫時的麻醉,局部的快樂,難道愛情也不能夠嗎?」 我不出聲。她顯然受了很大的刺激。她要脫離現實,唯一的辦法就是如此的麻醉她自己,她完全知道後果如何,但是她不介意她沒有把生命當作一回事來看待。 「你錯了。」我說。 「不,我沒有錯。我父母俱已去世,如果他們說我錯或若我還可以認錯,但是你說我錯,那真對不起我聽不進去。我喜歡我現在的生命。我吃飯我服毒,我賺錢靠自己總比靠別人的好,我可以不必聽別人騙我::「珍珠你走了我怎麼辦?」我一個人生活得很好。」 「你認為這樣是好?」我說:「談戀愛,勝敗是兵家常事,父母去世!人人都會遭遇到。你根本沒有吃過苦,小小一點事,看成了不起,你真有你的。」 珍珠說:「走吧,你現在馬上走吧!」 「但你還是需要朋友的,不是嗎?不然你不會答應我的約會。珍珠,現在還來得及,戒了它,現在還來得及。」 她冷冷的看看我笑:「當你熱戀一個女人的時候,無論她多壞,別人免你,你聽得進去嗎?海洛英比任何男人好,它不騙人至少它沒有騙我。」 「一個男人騙你並不表示個個男人都想騙你,至少我不想騙你,我們至少可以做個朋友。」 「這話聽來好熟。」她笑,「我聽過幾百遍了。」 我憤怒,「你浪費生命。」 「誰說不是呢?滿街滿巷的小孩子,沒鞋子沒襪子的,滿街的孕婦誰說不是呢?」 「你不要把問題扯遠了,我在跟你說正經的,你馬上找醫生,把毒品戒掉。」 「沒有這個必要,我的生命是我的,我愛怎麼樣便怎麼樣,她忽然暴躁起來,「你是什麼人?你滾!」 我提高了聲音:「我的確不是什麼人,我才認識你幾天,我不能說『珍珠,我愛你求求你把生活過得正常一點。我不能騙你,說我愛你,但是將來的事,誰知道呢?誰能說呢。天下有多少比你不幸的人,他們沒有要設法尋解脫,你卻無病呻吟,在那裡自尋死路。你會後悔的,為了一點點兒女私情你會後侮的。」 她低下頭問:「說完了沒有。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沒有。你以為你在這邊自暴自棄為了一個得不到的人墮進地獄裡有人會感激你?才怪!說不定他左邊一個舞女右邊一個歌女,正在笑你傻呢,正在覺得他自己偉大呢!他能夠使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為他犧牲。」 她抬起頭來:「你說完了沒有?」她握起了一把水果刀。 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那把刀就在她身邊。 我退後一步,心中像有一把槌子在槌似的,絞痛到極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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