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仲夏日之夢 | 上頁 下頁


  「並不,只是奇怪,開始的時候,我只是她體內一撮細胞,繁衍到今日模樣,應該有個連鎖,緊緊把我們扣在一起,他人母女心連心,我卻全然沒有這種感覺。」

  小郭放下空酒瓶,「世上也有許多母子不和的例子。」

  「你又來安慰我了。」

  「我替你收拾客房,雨那麼大,別回去了。」

  小郭與琦琦之間,情比手足,並無浪漫史。

  第二天雨停了。

  街道經過整夜沖洗,污垢盡去,清潔一如青石板,空氣中一股涼意,令人精神一振。

  琦琦似渾忘上一夜事。

  直到週末,那丐婦又蹲到原位來,琦琦又感震盪。

  琦琦拉住小郭,猶疑地看著那個似團爛布似的人。

  小郭完全知道她想些什麼。

  他打破她的疑團,「小姐,她再度出現,不是因為記得你,而是因為在這裡乞到過鉅款。」

  一盤冷水淋下來。

  果然,丐婦癡癡呆呆,一聲不響蹭著等待施捨。

  途人掩鼻厭憎而過。

  沒到半日,管理處叫員警來把她搬走。

  琦琦說:「可憐,想必也是人家的母親。」

  「那倒未必,但肯定是人家的女兒。」

  「這樣推想下去,人生沒有意義。」

  「對生活出過死力的人,才有資格這樣說。」

  琦琦不出聲。

  「你可有母親的照片?」

  琦琦點點頭,「只得那麼一張,一日,隔壁房間鄰居買了架新照相機,拍完照來不及要去沖洗,順手把拍剩的底片替我們照相。」

  「你的弟妹呢?」小郭問。

  「共有四名,兩名送給人家領養,兩名由我帶大。」

  「你們應該非常接近才是。」他們卻從來沒有來找過琦琦。

  「但在那種地方出生,大家都巴不得忘記過去一切,姐姐也是他們過去的一部分,所以連我也一併遺忘。」

  小郭無限唏噓。

  幸虧上天也補足琦琦,她現在什麼都有。

  琦琦帶來一幀舊照,已經褪了色,令小郭吃驚的是,琦琦母親並不是一個臉肉橫生的賊婆,相反地她臉容秀麗,琦琦可謂像足了她。

  單憑一張舊照,郭大偵探也難施其法。

  「你父親呢,你同他可有聯絡?」

  「你放心,他會定期出現,他決不會放過我,」琦琦補一句,「那麼多子女,只有我肯見他。」

  「假如你不介意,琦琦,你們是否有同一父親?」

  「我不知道。」

  苦惱的琦琦。

  琦琦攤攤手,「你看我的身世何等飄零。」

  「來,來,」小郭笑,「別患自憐,今時今日,你的身世是你的成就,其餘不計分,亦不扣分,家世與你何尤哉。」

  「小郭,世人若都像你,天下太平。」

  「琦琦,你何用理會不像我的世人。」

  琦琦忽爾感動,輕輕上前,摟住小郭,把頭埋在他胸前。

  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小郭有意無意地等待琦琦生父出現。

  小郭記得他。

  像只老鼠,黑夜裡竄來竄去,舞場外守候琦琦,向女兒要貨腰賺來的血汗錢。

  想像中做那樣無恥的事需要極大的勇氣,可是他偏偏不費吹灰之力,真正令人豔羨。

  小郭當然認得出這個人。

  有一兩次他找到偵探社門口來,琦琦只敢告訴他,她在社內當接線生。

  據說,他即時很藐蔑地說:「才賺那麼一點點呀。」拿了錢走了。

  越是癟三,越看不起人。

  越是小丑,越愛作弄人。

  琦琦說:「我輟舞以後,他看不起我呢。」

  小郭與行家談過,都認為尋找一個潦倒的無名中年婦女並非易事,唯一途徑許是登報尋人。

  小郭認為不可行,琦琦必然不想招搖。

  過去的事最好埋進土裡,一經翻掘,必定帶出蛇蟲鼠蟻,必定引起不愉快。

  話是這麼說,小郭猶自暗裡查訪。

  一日下午,琦琦去了做頭髮,秘書說外邊有人找琦琦。

  小郭隨口答:「她不在。」

  「那位先生一定要見她,不然不走。」

  小郭的心一動。

  他走到接待處,一看,果然是琦琦的生父。

  來了。

  小郭還是第一次細細地打量他,只見他長得極高極瘦,黃薑臉皮,野草似頭髮,鑲著如今難得一見的金牙,顴骨突起,精神委靡。

  年紀卻不大,找分粗工,其實不難,但人各有志,實在難說。

  「琦琦不在。」小郭淡淡說:「有什麼事。」

  「你是誰,她老闆?」那人站起來不客氣地質問。

  小郭無可厚非點點頭。

  「她欠我錢。」

  「欠多少?」

  那人見小郭肯與他討價還價,膽子壯起來,想一想,獅子大開口:「三萬。」

  小郭取出一千元,放桌子上,「你若能夠回答我的問題,鈔票儘管拿走。」

  「什麼問題,琦琦的確是我親生。」他伸出手來。

  「慢著,」小郭按著鈔票,「琦琦的母親呢。」

  「咄,我怎麼知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