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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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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願意見她。」 程嶺喝一口咖啡。 這時郭海珊說:「對,有一件事。」 程嶺見郭海珊語氣鄭重,抬起頭來。 「不知你對片打東街一四零一號這個地址有無記憶。」 程嶺一征,那正是卑詩小食店所在,她不動聲色,「那處怎麼了?」鼻子已經發酸。 「那個鋪位被銀行封掉現推出賤賣。」 程嶺又一怔,然後緩緩說:「郭家對此鋪位有興趣嗎?」 郭海珊搖頭,「我們從不在唐人街發展,郭家的物業多數在市中心。」 「那,為什麼有興趣說到它?」 郭海珊輕輕道:「他說,你或者會有打算。」 他當然是郭仕宏。 程嶺笑了,「我身邊一個錢都沒有,我一無存款二無信用,我沒有打算。」 「印大現在很不得意。」 程嶺聽到這個名字,感覺上陌生隔膜到極點,仿佛已是前生之事。 不過她終於說:「是,能幫他是好的。」 「印家有三兄弟,老大最能幹,」郭海珊只當程嶺不認得這一家人,「老二上個月在馬來亞一宗礦場意外中受了重傷,老大一直在那邊照顧他,老三趁此機會把鋪位賭輸了,還遭一身毒打,下落不明。」 程嶺默默聆聽。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說:「那鋪位是個極其醃髒的地方。」 「可是總還可以落腳,人最怕無片瓦遮頭。」 程嶺猶有餘怖,打了一個冷顫,「說的是。」 「你對上海無甚印象了吧。」 「現在又怎麼了?」 「搞大鳴大放運動,叫人把心中不滿意的話全說出來,政府藉此檢討求進步,絕不秋後算賬。」 程嶺微笑,「那麼好?我就辦不到,誰講我壞話,被我知道了,必定同此人絕交。」 「美國人正大肆舉報搜捕共產黨,連卓別靈都避到英國去了。」 程嶺抬起頭,仿佛只有她這間屋內有和平。 她真沒想到自己會得救,並還把弟妹及小莉莉拉上岸。 郭海珊忽然十分突然地問了一句話:「你快樂嗎?」 話一出口,立刻後悔,生怕造次,得罪了程嶺。 啊可是程嶺並不是驕矜的女子,絲毫不以為件,她側著頭鄭重地想了一想,「我一生追求的,並非快樂,所以得不到快樂,也是應該的,我一直嚮往生活豐足無憂,現在已經得到,夫複何求。」 這時傭人走過,程嶺叫她添杯咖啡。 小念芳進來,依偎身旁,「媽媽,給我吸一口。」 「苦澀不好喝,去,叫阿茜給你冰淇淋。」一邊縱容地把杯子趨到她嘴邊,又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郭海珊在一旁微笑,這堪稱是最年輕的慈母。 念芳的眼睛與頭髮始終黃黃,像琉璃那樣顏色,混血兒特徵畢露,這孩子,差點踏進鬼門關,僥倖存活,也註定在陰溝裡終其一生,可是上天自有安排,叫她遇見程嶺。 小念芳此刻已渾忘前事,,不過照樣聽話懂事,一雙大眼睛時刻默默注視人與事,絕不多話,討人喜歡。 性格同程嶺差不多,得些好意,立即回頭,絕不糾纏,絕不貪多。 女子以這種性格至為可愛,不過郭海珊對程雯也很有好感,她爽直磊落,愛笑愛玩,為全家帶來喜樂。 至於程霄,那要等聖保祿學校出信褒獎他優異成績,家人才知他功力。 這男孩與他母親在生時判若二人。 當下郭海珊說:「我該告辭了。」 程嶺送他到門口,回頭問阿茜:「郭先生呢?」 「在樓上好些時候了。」 程嶺連忙上樓去,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郭任宏伏在她的小書桌上書寫,看見她,才住了筆。 她歉意地說:「我竟沒問你需要些什麼?」 「阿茜招呼過我了。」 程嶺拉起窗簾,「這麼暗,看得見嘛。」 亮光透進來,才發覺郭任宏臉容憔悴,老態畢露。 他皮膚又幹皺,襯衫領子顯得寬鬆,寫了那麼久,似乎有點累,程嶺扶他到沙發上坐下。 他喝口茶,咳嗽兩聲,輕輕說:「你毋須有太多錢。」 程嶺不明白他說些什麼,不過她有個好處,她不心急,她專心聆聽。 郭任宏說下去:「錢多了麻煩,惹人覬覦,而且,根本無用,你又不是有野心要做大生意的人。」 程嶺還是不懂,怎麼忽然向她說起錢來。 「可是,又不能沒有錢,窮人寸步難行,所以我替你準備了一筆款子,放在一個律師處,照顧你以後的生活,那律師是本地人,叫郭嘉福,十分可靠,海珊會介紹你們見面。」 程嶺忽然明白了。 她寒毛直豎起來,郭仕宏在口述遺囑! 她一時開不了口。 郭仕宏側頭,笑了一笑,「真奇怪,一晃眼我竟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還清晰記得當年跟家父到銀行學生意的情況。」 在這時他臉上好像有了光彩,眼睛也年輕起來。 他同程嶺說:「家人不住與我說親,可是我只喜歡小表姐,你看我,終身不娶,就是為著她,可是她加入了革命黨,一去不返……」 程嶺不語。 「算一算,整整半個世紀快過去了,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程嶺你有無想過時間去了何處呢?你那麼年輕,你不會擔心這個問題,我有時夢見岱芳,她永遠那麼年輕漂亮,她不會老,而我卻已成為衰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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