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只見她摟看學生肩膀,十分友愛,片段在這裡中止。

  林斯說:「這是他們練習英語會話實習時拍攝。」

  「真沒想到孩子們這樣勇於學習。」

  「聽他們講,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也如此,人人向上,朝氣勃勃。」

  「媽媽說,即使家貧不能上學,白天必須工作賺錢,晚上也讀夜校進修,儘量自我增值,人人學好英文,走到五湖四海都有用。」

  「香港在那大半個世紀的確完成了她的歷史任務:成為東西方一道最華麗的橋樑。」

  「你好似記得那流金歲月。」

  「在一個叫天星碼頭的地方,你可以租乘人力車觀光,灣仔酒吧館裡,有豔女侍候,車水馬龍,有一美國人下了飛機,嗅一下空氣問:『這是甚麼味道?』朋友回答他:『這是錢的味道。』」

  「這麼誇張?」

  「投資地產股票,一年可以賺一倍,整個都會白玉為堂金作馬,是全世界金表、洋酒、名車銷量冠軍。」

  「是英國人的功勞嗎?」

  「那是一種罕見奇妙的配合:天時地利人和,齊齊做出成績來。」

  「林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我若讀社會或人文學,一定拿這座城市寫一部論文。」

  「林斯,我相信我會到南昌教一個學期。」

  「然後,我們回來結婚。」

  他雙眼充滿盼望。

  子翔又回得現實世界來,她輕輕說:「我是孤兒,身上有不為人知的遺傳因子,也許到了三十歲,我的癲癎症就發作。」

  林斯微笑,「我願意冒險。」

  「你的子女也會受害。」

  「我不認為如此,人生怎可精算,不過是聆聽你的心行事。」

  這時,門一響,容太太回來了,手上拎看大包小包,「子翔,來看新衣。」

  到了今日,養母仍然當幼兒般愛惜她,親手替她置衣裳,子翔忽然哭了。

  容太太走近,「子翔,怎麼啦?」

  林斯笑說:「下棋輸了便哭。」

  容太太嗔道:「你要次次讓子翔贏呀。」

  「是我該死,現在我懂了。」

  子翔破涕為笑,穿上新衣,陪父母親吃飯。

  容先生這樣對林斯說:「我是否給孩子太多自由?可能是,但子女應有發展個性空間,子翔隨時可來公司幫我。」

  子翔吃了很多,但是覺得食物不大消化,擱在胃中,有點疲倦。

  她想早點回去休息。

  林斯送子翔回去就走了。

  他留下諸村第一中學的資料給她慢慢研究。

  子翔輾轉反側,感覺像是站在一道玻璃門外,進不去,可以看到室內有人談笑甚歡,開心投契,但是沒有人理會門外的她,她在門外呆視,份外淒清。

  這就是孤兒的感覺。

  比較幸運的是,在孩提時期,她不知道自己是個孤兒。

  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門。

  子翔剛梳洗完畢在讀早報,她起身去開門。

  一看見門外站著個高大的陌生人,立刻警惕地拍上門,「找誰?」

  「是我,子翔。」

  「你是誰?」

  「子翔,是蘇坤活。」

  子翔心中叫「不」,再次把門打開,「師兄!」

  蘇坤活臉上有明顯的猙獰手術疤痕,他架著墨鏡,身型魁梧,看上去真是又可怕又陌生,子翔心酸哽咽。

  「快請進來師兄。」

  蘇坤活走進來,腿部有點拐,一看便知道傷處未愈。

  子翔連忙去做咖啡。

  「你怎麼忽然來了。」

  「我去見過老友子翊,親身道謝。」

  蘇坤活脫下墨鏡,左眼角有一道鮮紅疤痕,有縫針痕跡,眼圈瘀腫未消。

  一雙手上全是炙傷,像恐怖驚栗電影中化妝。

  在綁架期間,他吃盡苦頭。

  子翔呆視一會兒,忽然說:「我有芝士菠菜牛角酥皮卷。」

  蘇坤活笑,「取半打出來。」

  子翔替他把點心烤香取出,他邊吃邊談。

  「從此我背著幾個恩人。」

  「子翊出了錢,林斯出了力。」

  「還有你,子翔。」

  「我?我甚麼也沒做,你要是喜歡,隨時歡迎來吃酥卷。」

  蘇坤活笑了,但是嘴角一邊神經受損,笑容扭曲,很是陰森,子翔別轉面孔,不去看他。

  她又怕他多心,藉故替他添咖啡。

  心裡同自己說:容子翔,你怕他,你怎麼會怕他?

  只聽得蘇坤活說:「多謝你照顧她們三母子。」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家人最危急之時,我卻不在場。」

  「事情有時就這麼湊巧,過去的事不必再提,喬舒亞手術後進展如何?」

  「經過測試,他第一次聽到聲音,進度理想。」

  子翔微笑,「他是個好孩子。」

  「伊萊賈體重已增加一倍,晚上睡得很好。」

  「你以後會家宅平安。」

  「謝謝你子翔。」

  子翔不再說話,雙手擱在背後,微微笑。

  過一會,蘇坤活道別。

  他來的時候好像有點寄望,故此走的時候略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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