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子翊,你可勸得動小妹?叫她留在父母身邊。」

  子翔笑,「爸媽最希望子女做教師,工作定時,又受人尊重。」

  容太太說:「做建築師也不錯,每天有下班時間,傍晚可以見面。」

  「媽媽,給我一年時間,我一定回家來。」

  容太太說:「我看過一本書,叫『原野呼聲』,你倆大抵也是這樣吧:像拖雪橇的阿拉斯加犬,聽到狼群呼聲,忍不住奔向原野。」

  兩兄妹面面相覷,低頭不話。

  他倆不安於室,可是受遺傳因子影響?

  這時,容先生回來了。

  「難得一家四口齊集,在家吃頓飯。」

  子翊深夜要乘飛機回北美洲。

  容太太盛雞湯給他,「有無打算結婚?」

  容先生笑,「他要成家,不勞你催。」

  「孩子們有時需要適當鼓勵。」

  「你以為他們仍是小學生?」

  容太太感慨,「在我眼中,子女永遠是幼兒,尤其是子翔,睡熟時面孔只似十歲。」

  子翔淚盈於睫。

  子翊在臨走前又叮囑小妹一句:「敬愛父母。」

  門口有人等他,一個高大漂亮的年輕女子走近來。

  子翊介紹:「這是朱彝,下月到美國參加環球小姐選舉。」

  大家微笑招呼。

  過一日,子翔也出發了。

  雖然只得一件行李,已經肯定比其它義工多。

  飛機先往香港,在轉候室等待時,她聽見服務員通過播音器叫她名字:「七〇三班機乘客容子翔請到櫃枱。」

  她走近櫃枱服務員說:「容小姐,這位先生找你。」

  子翔還以為林斯找上來。

  可是不,站在她對面的是一個陌生年輕人。

  他伸出手來,「容子翔,我是史習榮,歡迎你加入我們隊伍,我們乘同一班飛機往哈拉嗤。」

  子翔讀過他們資料:史家在巴基斯坦服務超過三十五年,習榮是他們長子。

  要是一個月前,子翔會俏皮地反問:你怕我迷路?

  今日她心事重重,只是點頭招呼。

  「蘇大哥叫我照顧你。」

  「他可是仍在剛果?」

  史習榮點點頭,「那邊情況危殆。」

  「可是新聞已停止報告。」

  「因三日之後已不再是新聞。」史習榮感慨。

  子翔不出聲。

  她抬起頭找林斯,這人沒來送她,噫,人一走,茶就涼。

  「子翔,你可信教?」

  「我家信基督。」

  「那麼,當是一種裝飾好了,下了飛機,請給這塊頭巾遮住頭髮。」

  「明白。」

  那是一塊深藍色四方頭巾。

  子翔嚴密地包住頭,在頷下綁一個結,轉過頭去,用眼神詢問史習榮。

  他點點頭,「很好。」

  在飛機上,史習榮告訴她,他們管理的醫療營,需要女性護理人員,風俗上陌生男女不能相處一室。

  下了飛機,見有人舉著紙牌,上面寫「容子翔」三個宇。

  史習榮訝異,「你有朋友在這裡?」

  子翔也覺得意外,走近,那個中年人說:「林斯先生已安排了交通。」

  子翔微笑。

  林斯並沒有忘記她。

  他們乘火車往柏斯哈瓦城,越往北走,風景越是寧靜美麗,但居民也愈加窮困。漸漸車站附近人群全不穿鞋子,腳底粗糙如牛皮,衣衫破舊肮髒,頭髮打結,他們販賣千奇百怪的食物、飲料、紀念品。

  子翔沉默地觀察。

  忽然一個小女孩接近,把手上花束遞給子翔,要求換錢。

  子翔看著史習榮。

  習榮輕輕說;「不可,一旦派發零錢,會引起騷亂。」

  火車軋軋開走。

  子翔不出聲。

  這像是月球另一邊,永遠不見天日,時光逗留在半個世紀之前英人撤退時候,這也許是世上唯一仍存蒸氣火車頭的地方。

  但是土地卻奇異地瑰麗,到處是蕃紅花、棘杜鵑,還有兩人合抱那般粗壯的影樹,樹頂紅花燒紅天際。

  史習榮說:「我猜你不難瞭解我家為甚麼留了下來。」

  子翔點點頭。

  中午,他買來食物,一看,是荷葉包著飯粒,像中式荷葉飯,又似裡蒸粽。

  打開了,香氣噴鼻,但吃進嘴裡,又不是咖喱。

  習榮笑,「你平日吃的咖喱,同唐人街的雜碎,專門給外國人享用。」

  他又倒一杯琥珀色紅茶給她,甘香可口。

  接著,子翔被火車窗外景色吸引。

  只見路軌邊山坡上漫山遍野種植紅色玫瑰,香聞十裡,婦女用手逐朵採摘,放入籮中。

  習榮解說:「她們收摘玫瑰賣給香水商人煉成油精,一噸花瓣才能提煉一安士玫瑰油。」

  子翔面孔上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來。

  「富裕國家婦女每年用於化妝品的費用,足可養活第三世界貧童。」

  子翔不想論斷別人,故此維持緘默。

  「舍弟是皮膚科醫生,他可以告訴你,那種千元美金一安士裝美顏霜,毫無作用。」

  烈日下子翔看到少女及女童彎著腰,將玫瑰花小心翼翼收成,生計比生命重要。

  「種植商人無良,時時噴射極毒殺蟲劑,引致勞工皮膚潰瘍。」

  火車搖動的節奏有催眠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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