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真男人不哭泣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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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喜歡?」 「如果有選擇的話,聽說舊金山天氣比較好。」 萬亨靠在欄旁,「聽說在那裡,移民與白人,堂與堂之間,只有更複雜。」 「也不妨礙許多人安居樂業。」 「華人最勇敢。」 明珠此際又舊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萬亨看看她,「是好?是壞?」 「我覺得湯氣回腸。」 「是嗎,」萬亨吃一驚,「我自己認為糾纏不清,少提為妙。」 「在我們鄉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開玩笑。」 「你從不欺侮婦孺。」 萬亨不語。 「你家遷居之後,我一直懷念你,每次聽到你回鄉,都有說不出的高興,除出可以見到你,還有好的吃好的穿。」 萬亨微笑。 明珠大著膽子,把手穿進萬亨臂彎,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蕩蕩,只得一隻袖子,她滿不在乎,照樣挽著,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誰,這令萬亨舒服,在青梅竹馬小朋友面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來。 他已經沒有最好一面了。 過兩日他們整家南遷。 手頭充裕容易辦事,什麼都不用帶,一切現買,一老一小都相當滿意。 萬亨更加沉默孤寡。 萬新這樣形容兄弟:「似一座墳墓,再出力發掘,也看不到生機,朱女幸虧聰明走得快,現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來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順利出售。 一日,警方傳周萬亨去認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訝異,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員說:「我當時並沒有看到兇手。」 警員十分冷靜,「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兒、以及一條手臂,當然你知道兇手是誰。」 周萬亨明白了。 「你必需指證他。」 疑凶隔著單面玻璃坐在一張椅子上。 他分明經過毆打,面孔腫得做豬頭,血瘀處處,雙目都睜不開來。 警員說:「我們慶倖兇手終於落網,請在此簽字。」 周萬亨凝視那人良久。 「請在此簽字。」有人催促。 萬亨抬起頭,「當日,我並無見到此人。」 「中士,你也許不明白,我們心中毫無疑問。」 「我知道,但我當日的確未見此人。」 「你不想報仇?」語氣已經非常不耐煩。 萬亨答:「當然我想討還公道。」 「那麼簽名指證。」 「我不能那樣做。」 他索性站起來離開警局。 警員在他身後清晰地咒駡:「血淋淋的清佬。」 「幫他也是白幫。」 這場戰爭不知還要延續到何時何日,不曉得還要拖累多少無辜。 同一日,萬亨到惠群墓地獻花。 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馬尾蘭,他坐在草地上,輕輕說:「現在我們與母親同住,家豪已是一個大小孩,時光飛逝,不久想必會把女友帶回家中。」 藍天白雲,春風茄人,萬亨絲毫不覺,只黯然抹去眼淚。 「惠群你可知,我苦苦思憶你。」 一隻紅胸知更鳥飛到墓碑上停下。 「慧群,是你嗎是你嗎。」 他掩住面孔。 這時忽然有一小小聲音問:「你哭了?」 萬亨吃一驚,連忙抬起頭來。 見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面前,約五六歲,面孔是東方人的臉,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屬於西方。 定是跟大人來掃墓,不知何故,走到此地。 「你父母呢?」 她伸手一指,「那一邊。」 「不要走失才好。」 那孩子卻又問:「你的左手怎麼了?」 已能正確地分辨左、右,算是了不起。 萬亨答:「我失去了它。」 她好奇地問:「永遠失去?」 「是,再也長不回來。」 她聳然動容,「啊,那多慘。」 萬亨尚未回答,女孩母親已匆匆找來。 她沒聲價道歉:「對不起,先生,打擾了你,小孩不懂事。」 她拖著女兒速速離去,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斷臂,可是不動聲色,匆匆走開。 此際天空已轉為紫色,快要下雨,萬亨鞠一個躬,黯然離去。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會陪你說話,同你親熱,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他忽然渴望有一隻小手輕經撫摸他的頭臉,喚他爸爸。 他的未生兒不知是男是女。 那夜,他喝得很醉。 酒館打烊時夥計亮燈才發覺他倒在卡座底下不省人事。 萬新無言無怨地把他扛回家去。 第二天萬亨向大哥道歉:「又像一隻死豬。」 萬新揚揚手,「見怪不怪。」 「你一直寵壞我。」 「一世人兩兄弟,少廢話。」 「你亦知道我不曾戒酒。」 「戒來作甚?人總得有點嗜好。」 萬亨笑,「多謝你縱容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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