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真男人不哭泣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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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新看著他,「萬亨,你應接受命運安排,世上不止你一個驟夫,你毋需打罵女子出氣。」 萬亨走出門口,轉過頭來,「我不想見到這個人。」 回到寓所,發覺地方已經收拾乾淨,窗戶打開,空氣流通。 萬亨打開酒瓶。 「別喝了。」萬新直勸。 萬亨不理,一口氣喝下小半瓶,不住嗆咳,嘔吐起來。 萬新掩鼻。 萬亨忽然笑了,知道他的情況狼狽到極點,一半是訝異,一半是羞愧,痛苦到極點,反而有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他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萬新問秀枝:「你願意照顧他?」 她點點頭。 「你還不願意開口說話?」 林秀枝不語。 周萬新籲出一口氣,「一個啞巴,一個瘋漢,怎麼過日子?」 秀枝垂著頭。 他忽然抱怨:「萬亨也說得對,他變成現在這樣,你要負一半責任。」 他走了。 只剩下萬亨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醒來了,看到一個苗條的背影,心裡一絲歡喜,忘記時辰,忘記身在何處,沙啞著喉嚨叫:「慧群,是你嗎,慧群,你來帶我走嗎?」 她轉過頭來,一張尖削的瓜子臉,愁苦大眼睛,不,不是曹慧群,是林秀枝。 周萬亨發狂,他吼叫著跳起來拉著林秀枝,大聲喊:「你在這裡幹什麼,你膽敢坐在這張椅子上?你給我滾!」 他把她推出門去,她掙扎,他硬生生把她塞出門,巴不得加上一腳。 把大門大力關上,幾乎軋斷她的手指。 他戒了毒。 可是不願意放棄酒精。 每天喝得醉醺醺,可是酒品還不錯,醉了便倒頭大睡,作滾地葫蘆,沒有聲響。 中午醒來,呆坐片刻,又再開始喝。 你不能說他真正活著,但是苦楚太大,若非這樣,真會活活痛死。 在醉與醒的晨曦,他時時看到慧群。 她還是那樣愛笑,同他說:「若果孩子四月出世,叫她阿佩兒。」 四月早已過去,街上樹蔭像一把把綠傘,風吹過,枝葉婆婆。 慧群—— 她一日詫異地說:「快別這樣,有一日,我們會得見面」,他希望那一日會得快些來臨。 仍然由她照顧他起居飲食,每朝喚他起床,告訴他,今天是什麼日子,是睛,是雨,抑或是某人生日。 若不是怕父母傷心,他一早趕了去與慧群相會。 一個黃昏,翻遍家中,一瓶酒也無,周萬亨苦笑。 身為酒吧主人,居然沒酒喝,多麼笑話。 他打開門,走出去找酒。 街上尚有餘暉,可是一陣風吹來,他不由得打一個哆嗦,啊,寒意沁人,什麼季節了? 他搖搖晃晃往友誼酒館走去。 推開門,進去,夥計都不認得他,他找個角落坐下。 然後萬新看見了他,「你怎麼出來了?」有點驚喜。 萬亨也不知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半晌他說:「生意很好。」 「托賴,」萬新頷首,「所以這個酒牌不易拿到。」 萬亨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萬新雙目紅紅,「什麼話,今日你難得來視察業務,」他喚住一個夥計,「阿陳,你去打鐘,說老闆請喝一巡酒,人人有份。」 鐘聲一響,人人歡呼。 萬亨靠在椅子上,彷佛看到慧群站在櫃檯後笑。 他輕輕閉上雙目。 有人放了角子進點唱機裡,一把幽怨的男聲唱:「你微笑的影子,當你已離去仍會照亮晨曦」,湯氣回腸。 萬亨微微牽動嘴角。 他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派人替你抬一箱酒回去。」 「不用,有這瓶已經很好。」 「萬亨,爸媽十分牽掛你。」 萬亨頷首。 「穿我的外套。」 他肩上搭著萬新的大衣。十分訝異,「什麼月份了?」 「十月三日,今年冷得早。」 什麼,整整一年過去了? 萬亨在玻璃門中照到自己,啊,頭髮糾結,一臉愁苦,可怕,似倒在陰溝裡的流浪漢,身上一定還有異味,婦孺見了他必定爭相走避。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蓮蓬頭下,好好洗刷。 本來扎實的肌肉,曾叫不少異性伸手留戀輕撫的光潔皮膚,現在觸手部沒有彈性,似一團爛棉絮。 他顫抖起來,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群都不再認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開電視機,熒幕正轉播一場足球賽,藍衣隊入了一球,挫敗紅衣隊,噫,這不是利物浦對曼聯隊嗎,萬亨怔怔看著焚幕,前塵往事,漸漸回到記憶中。 那一晚,他在沙發上睡著。 第二天起來,他看看鐘,十一點,決定出去理髮。 到了店外,髮廊還末開門,原來家裡的鐘早已停頓。 天上飄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說:「早雪。」 理髮店終於開了門,他剪了一個平頂頭,刮淨了鬍子。 然後,到醫院去檢查斷臂。 醫生問他:「你願意佩用義肢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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