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真男人不哭泣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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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秒鐘過後,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地獄。 爆炸就在百貨公司大門附近發生,櫥窗已全部粉碎,豪華入口處已變瓦礫,三分鐘前興高采烈的途人此刻躺在地上呻吟,殘肢四布。 周萬亨若不是忽然決定過馬路,恐怕已是其中一具屍體,他渾身欽斂發抖,聽得瞥車嗚嗚聲趕來。 身邊有人低聲呼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萬亨爬起來,扶起渾身鮮血的一個女子,她頭部受重創,已失去半邊臉。 萬亨聲音沙啞,「別擔心,我幫你找。」 「是男孩……六歲。」 救護人員已開始工作,現場一片慌亂。 可是萬亨沒有放開那女子,「我去替你找。」 女子輕經說:「謝謝你。」 那小男孩在不遠之處,像一隻被人遺棄的洋娃娃似躺看,身上無表面傷痕,可是已無生命。 萬亨抱起他,走到女子身邊。 女子尚有一絲力氣,「他無恙?」 萬亨聽見他自己說:「他沒事。」 女子伸手過去握住孩子小手,然後不再動彈。 護理人員走到萬亨身邊,「先生,你受了傷,請過來檢查。」 萬亨一低頭,這才看見大腿上插看一截斷箭似的碎玻璃,奇怪,他一點也不覺得痛,可是忽然渾身乏力,再次蟀倒。 有人自他手中把孩子接過,他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 替他包紮傷口的女護士忽然抬起頭來,冷冷地說:「問愛爾蘭共和軍。」 那一夜,周萬亨在醫院渡過。 隔壁床位男子失去左臂,在藥物影響下昏昏睡去,稍早時,萬亨聽見他哭泣。 看護進來巡房,替他注射。 萬亨內心明澄一片,再也沒有怨恨,适才經過生關死劫,到冥界兜了一個圈子回來,便他明白,他個人的傷心事並不重要。 看護溫言問他:「你是炸彈案其中一個傷者?」 萬亨頷首。 「算是幸運,只縫了五針。」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為何傷及無辜平民?」 「好讓政府震驚傷痛。」 「可是,政府只是一個麻木不仁的權力機構。」 「說得真好。」 萬亨掙扎坐起來。 看護按住他,「你別動,你失血不少。」 他睡著了。 只有這一個晚上,他沒有夢見林秀枝那雙大眼睛。 三天后他出院返家。 對受傷的事絕口不提。 周母鬧偏頭痛,在吃中藥。 萬亨輕輕在母親耳拌說出意願。 周母如聞雷極,失聲跌腳問:「你要什麼?」 周父抬起頭來,皺起眉頭,「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來,「萬亨,你再說一次。」 萬亨無奈,鼓起勇氣說:「我已決定從軍。」周父手中的報紙刷一聲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萬亨你瘋了。」 萬新在一旁點點頭,「他沒事,他只是想跳出這破舊的唐人街。」 萬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當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萬新懶洋洋答:「不曾比終身在餐館渡過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問你。」 周太太放聲大哭,「你是中國人,你在英國當什麼兵?」 萬新冷冷答:「你錯了,法律上我們全家是英國人。」 周太太呼天搶地,「天呵,我做錯什麼事,為何如此報應我?」 萬亨這時才出聲,「媽,現在又不打仗,當兵亦無危險。」 周父鐵青著臉說:「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貝爾法斯特戰事何等激烈,你簡直去送死。」 「派駐北愛爾蘭的機會是極微的。」 「你是中國人,當然先派你去。」 「爸,萬新說得對,我們早已不是中國人。」 「什麼?」這個字花師爺拍案而起,「你竟達一身黃皮膚都不認了,你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萬新給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國福利,已有十多年。」 周父氣結,踢翻一張椅子,走了出去。 周家豪看見祖父生那麼大的氣,以為是他的過失,兩歲的他不禁號陶大哭。 周母過去抱起孫兒,抽噎地問:「這個家究竟怎麼了,這個家究竟怎麼了?」 無知的反應往往最激烈。 屋子裡終於慢慢靜下來。 萬亨對母親說:「我並非到前線去精忠報國,我只不過想謀求一個出身,軍隊訓練嚴謹,薪酬豐厚,三五年後退役,可領酒館執照,那豈不比做炸魚薯條強。」 周母聳然動容,「開酒吧?」 「那可是一本萬利的生意,」萬新在一旁說:「洋人自開門坐到關門,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聊天吹牛練飛鏢看電視,比也們的家還親,屆時,我一定去萬亨酒館幫忙。」 「大哥,你做我經理。」 「沒幾個華人有資格開酒館,不光是有錢辦得到。」 周母磴長子一眼,「你為什麼不去當兵?」 「我年紀比萬亨大,況且,我英文程度太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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