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眾裡尋他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
方倍沒想到會那樣熱鬧。 原先以為只有三兩本地記者到場,未料美國時尚電視臺也蒞臨,頓時轟動起來,本地攝製隊也趕到,場面熱哄哄。 發表會方式特殊,沒有豔麗舞臺及嘭嘭聲音樂,只由模特兒穿著設計一位位走出來,近距離由阿琳介紹,歡迎來賓觸摸衣料及發問。 衣服款式全屬晚裝,五款是新娘禮服,深得女記者欣賞,提問不絕,像價格,需多久多前訂制,顏色等等,氣氛融洽溫馨,像一個女生聚會。 阿琳在完場時多謝一個人:「我的好友王方倍給我的鼓勵。」 方倍愧不敢當,一直鼓掌,結果手心又紅又能痛。 她拍攝照貓畫虎片角度比較特別,在後臺取模特兒梳頭撲粉喝咖啡,原來她們全是阿琳親友,換句話說,全是真人,所以臉型身段煤不完美,有人嫌胸小,有人怨腿粗,有有恨死了早生的雙下巴,氣氛親切。 方倍覺得發表會十分成功。 第二天,方倍到報館寫專欄,最後一段這樣描述:「阿琳有禮,站在臺上,感謝每一位親友,其實,她靠自身努力,一個遭人白眼歧視的單身母親,終於站起來,現在,她有資格為生活拼命了。」 馮乙看過照片,奇說:「這是阿琳?她起碼瘦了三十磅,而且,髮型服飾全部改變,再見面很難認出來。」 剛巧這時有人找方倍。 「倍,我來拿照片。」 呵來人正是阿琳,她滿臉笑容,步伐輕盈。 方倍把印好的照片交到她手中,「孩子好嗎?」 「在托兒所,我這就去接她。」 「阿琳,」方倍叫住她:「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我編輯馮乙。」 馮乙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這可該如何解釋?方倍似頑童,永不替別人著想,魯莽行事。 可是,慢著。 只見阿琳抬起頭,朝馮乙點點頭,連向前握手的意思也沒有,只客套問候一聲,便轉身對方倍說:「我們再聯絡,記得來喝茶。」 她轉身輕快離去。 方倍先是一怔,隨即,打心底笑出來。 她笑彎了腰,笑出眼淚。 方倍由衷替阿琳高興,阿琳已經走出寂寥,努力生活,她已忘卻虛無飄渺的羅曼史。 方倍看著馮乙輕輕說:「你不用躲她,她根本不記得你是誰。」 馮乙怔怔坐下,這時才知道慶倖,「那多好,」他說:「事情不會有更好的結局了。」 方倍對他的大方磊落刮目相看。 接著幾日,方倍忙做功課應付段考,她把筆記送到宿舍借坤容溫習。 坤容正預備出外工作,方倍看到她打扮一呆。 坤容不算濃妝,只不過粘了假睫毛及搽上鮮紅唇膏,可是看上去她豔麗無比,叫人呆視。 她罩上外套,笑說:「多謝你的筆記,可省下我多少時間。」 方倍問:「收入好嗎?」 「光是小費已夠開銷,一年後可專心向學。」 方倍放下心來,這還算值得。 「有一本雜誌邀請我拍攝起豔照。」 方倍一顆心又吊起來。 「我拒絕了。」 方倍籲出一口濁氣。 坤容卻說:「聽說年尾花花公子雜誌會北上招兵買馬,那才是好機會。」 方倍被她氣壞。 坤容置了一部二手小車代步,她瀟灑離去。 方倍忽然想到她讀過的一段訪問:一名十五歲妓女述說她首次得到二百五十元酬勞,頓時認為得到力量。 金錢是力量。 週末,方倍挽著一籃水果去訪二次大戰在荷蘭軍營出任看護的湯默斯女士。 她說:「十八歲的我隨軍隊出發,彼時已有麻醉劑及嗎啡止痛劑,前輩同我說:瑪麗,你不必忍受病人在清醒狀況下截肢,多麼幸運。」 方倍聽得寒毛直豎。 「可是戰爭慘況還叫我發抖,每晚失眠。有一個年輕軍人,我照顧了他三天,我收到他家人的巧克力,問他要不要,他說:『請剝給我』,我喂他吃了一粒,他說美味,當夜,他便辭世,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但是我記得他的微笑。」 方倍落下淚來。 「我軍在荷蘭與納粹抗爭犧牲七千余士兵,墳場由歷屆小學生照顧打掃,老師與家長每年說出英勇事蹟,荷蘭每年送鬱金香花給我們,荷蘭家庭免費招待老兵旅遊,去年我入境時出示護照,負責官員對我說:『女士,大戰時你到敝國,毋須出示護照,今日,我們也不必查看護照』。」 呵,竟這樣知恩,可見民族性格確分高下。 「今年還去荷蘭嗎?」 湯默士女士答:「年事已高,走不動了。」 她讓方倍看她當年穿著的看護制服。 方倍握住她的雙手一會才告辭。 每次訪問這種偉大的普通人都叫方倍震盪,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回到家,管家歡笑著迎出,「小倍,你媽媽回來了。」 方倍本來應當雀躍,但是她卻比往日冷靜。 她肚子裡有一大堆問題:不知怎樣問,幾時問,抑或不該問。 孫公允女士走出來,看到女兒,嚇一跳:「皮膚又黑又粗,雙眼浮腫,這是怎麼一回事?」 方倍上前握住母親的手,「好嗎,工作進展如何,爸爸沒有回來?」 「我們一切都好,淨牽掛你。」 她這次回來,只逗留一日一夜,而且,要出去與客戶談生意,孫女士這樣要求:「小倍,與我一起見客。」 方倍立刻推辭:「我需準備功課段考。」 孫公允看牢女兒:「我不是徵求你同意,請立刻更衣。」 管家已把淑女套裝取出交到方倍手中。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