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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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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是數十年之後,現在你尚未出生,何妨結婚?」 這如果不是狡辯,真不知什麼才是。 我搖頭,「在那邊我有丈夫有孩子。」 「那算是什麼丈夫?聽你說,他根本不照顧你——」 「我們那一代男女是真正的平等的,誰也不照顧誰,有什麼事,求助社會福利。」 「那何必結婚?」 「撫育下一代。」 「下一代!你們的下一代在實驗室的抽屜中長大,大人不痛不癢,這也好算做父母?」 我沒有聲音。 「你聽過胎胚的心跳?你嘗過生育的痛苦?你可知初生嬰兒如一只溺水的小動物?你根本不是一個母親。」 「還不是同男人一樣,大家做小生命的觀光客,唏,同你說男女已真正平等。」 「可憐的孩子,從此母愛是不一樣了。」 真的,我們這代母親再也不會似外婆般偉大。 「我們可以結婚。」他仍不放棄。 「我們結識才十多天。」 「這是最壞的藉口,你同你第二任丈夫認識才五天就決定結婚。」 真後悔告訴他那麼多。 「什麼第二任,我只有一任丈夫,」我說:「通過計算機,對他個人資料已有充份瞭解,自然可以結婚,這是我們那邊的慣例。」 「你拒絕我?」 「我恐怕是。」 他神色黯然。 我握住他的手,「老方,你沒聽見夫人說?他們會召我回去,我終歸是要走的。」 「如果你不想走,誰也找不到你,我可以替你弄張護照,我們到可可的原產地科特迪瓦找間別墅,這裡的事業交給小妹,從此不問世事,我才不信未來戰士有本事把你揪出來。」老方說。 「老方,如果我與你雙棲雙宿,那麼愛梅將來懷孕,生下來的是誰,想一想。」 「是你。」 「我?我在此地,同你一起生活,是個成年婦人,怎麼可能又是愛梅的嬰兒?只有一個我,怎麼可能同時一起出現?」 老方如打敗仗,張大嘴,一額汗,我看了都難過。 我們擁抱在一起。 「我不管,我不管。」他嗚咽的說。 「別孩子氣,老方,這件事是沒有可能的,」 「時間為什麼作弄我,為什麼?」 它一直如此:相愛的人見不到最後一面,傷心人捱不過最後一刻,到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是另一半得先走一步,就是感情日久生分,一切都是時間作祟,一切都是時間的錯。 任何人都敵不過時間大神,全人類得乖乖聽令於它,美女望之令人心曠神怡?不要緊,時間總會過去,她今年不老,還有明年,有的是時間,務必把小女嬰變成老婆婆為止,可怕呵。頭髮在早上還是烏黑的,時間飛逝,傍晚就雪白了,什麼也沒幹,數十年已過,母親在這裡是孩子,在那頭已是嘮叨的老人家。 怎麼辦?發脾氣哭泣不甘心也無用,在這一剎那我變得剔透通明,世事有什麼好計較的? 老方還在說:「我不讓你走,我不會讓你走,我要把你藏起來,鎖在堡壘裡。」 我把他拉離愛梅的房間。 老方很任性,他所喜愛的人與物,一旦離他而去,他會痛苦至死。 我們默然相對一整夜,兩個人的心事加起來足有十公噸重。天亮更不敢睡,因要去探望外婆。 愛梅由保姆看著吃早餐,稍後要去上課,出門時分,她吵著要見媽媽,我答應放學接她。 外婆躺在病床上,身體實在虛弱,卻還要撐著說話。 她的語氣十分溫文,令人知道她是個十分有教養的女子,在這種時刻,她還竭力地在遏制她內心的悲痛與焦急。 「愛梅,醫生說愛梅在你那裡?」 「她剛剛上學,一會兒帶她來。」 「方太太,真不知如何感謝你好。」 「你儘管休養,這裡有我。」 「方太太,非親非故,怎麼可以麻煩你?」 我輕輕按住她的手,低聲說:「非親非故,我怎麼會同愛梅長得那麼像?」 她沒懂,她以為我安慰她,暗示我們之間存緣份。 「方太太,坦白的說,我一點積蓄也無,」 「公家醫院,毋需擔心。」 她不再說話,細細凝視我。 我多麼想輕輕叫她一聲外婆,又怕嚇著她。 忽然外婆拉住我的手,「你是誰?」她說:「你同愛梅的右頰都有一粒痣,不但像,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你為何對我們這樣好?」 「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沒有姐妹,你到底是誰?可是他叫你來的?」 啊,她以為變了心的人還會回頭,不不不,不是她丈夫。 「你不需知道太多。」 她悲痛的說:「醫生說我情況不穩定。」 我點點頭。 「我不要緊,可是愛梅這麼小,若不是為著愛梅……」 「我會照顧她。」我的聲音非常堅毅。 「我要知道你是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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