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朝花夕拾 | 上頁 下頁


  他呆住,過一會定下神來,他說:「小姐,你真的走投無路了嗎?」

  「是的,」我懇求。「請求你收留我一夜,我不會給你麻煩。」

  「我不能隨便把陌生女子帶回家。」

  「你已有家室?」

  「不。」

  「那麼破一次例好不好?總有第一次,總有例外。」

  他看著我,「你身邊沒有現款?」

  「什麼也沒有。」

  「由我資助你住一夜酒店如何?」

  「我害怕。」沒有他們的檔,怎麼可以到旅館去。

  他搖搖頭,「小姐,你說的話太難令人置信。」

  五十年前的民風一點也不純樸,人也一點不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無法說服他。

  我賭氣,「好吧,讓我去死吧,希望你有一日流落異鄉。嘗一嘗這種滋味。」

  「我可以幫你,你自哪個國家來?我帶你到使館去。」

  「我是你的同胞。」

  「你的外貌確與我族一樣。」

  我惱怒。「世界已經大同,戰爭早已停止,癌症也已治癒,看你,連收容同胞也做不到。」

  他想了很久,「那麼請告訴我,你額角中央那一塊直徑約五毫米的金屬片,是什麼東西?」

  我一聽,心都涼了。

  我怎麼會遇上一個這麼聰明的人?

  「你不會以為我看不見吧?」他追問。

  紛亂中我說:「這是女阿飛的裝飾品,最新打扮。」

  「你是女阿飛?」他失笑。

  我急他不急。好整以暇的叫侍者拿紅茶來。

  愁腸百結中我說:「加多一杯。」非得嘗一嘗母親時常懷念的紅茶是什麼滋味。

  他狡獪的說:「如果是裝飾品,可以取得下來。」

  我倒出茶,喝一口,非常苦澀,不喜歡,加上牛奶與白糖,味道依然比不上茶晶,可見有時候科技會得勝。並且桌上已擺滿喝這一小杯茶用的工具,足足十來款,實在太麻煩。

  「不愛喝?」他問,我搖搖頭。

  他把茶喝光,結帳。

  「走吧。」他說。

  「到什麼地方去?」

  「我的家。」

  這個時候,輪到我遲疑。跟他回去?

  第一眼看見他,我已犯下輕敵的錯誤,他的外表是那麼老實,蒙蔽了我,以為可以指使他為我做事,誰知一頓飯下來,發覺他占了上風。

  但是此刻不跟他走,根本沒有第二條路,我抬頭看著天空,在城市強力燈光照耀下,天際呈一種奇異的灰色,怎麼看得到星宿?

  我只得跟他走。

  我們上了車,向郊外駛去。

  他像是知道我的心事,調過頭來安慰我:「你放心,我不是壞人。」

  啼笑皆非,比他先進五十年,卻拿他沒轍。

  忍不住回答:「當然也不會是好人。」

  「可不是,人性肯定有壞的一面,但亦有好的一面,倘若黑的墨墨黑,白的雪雪白,那還有什麼味道?」

  在這種時間他還說教,氣煞我。

  郊外的路之曲折比生命大道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路上有美奐美輪的建築物,看樣子都是住宅。行駛約二十分鐘之後,車子停住,我看到一座小小的白色平房。

  它沒有期望中那麼堂皇,我早已猜到方中信是個有錢人,只是不知他的財富到達什麼地步,如今不禁有點失望,因為隨著金錢而來的是權勢,如今我身處困境,非常需要有財有勢的朋友。

  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我存疑。

  在這個角度,我看到天邊接著的月亮,地球唯一的衛星。

  「請進。」他說。

  他似乎是一個人住,但是地方打掃得非常整潔,櫃內擺著各式各樣包裝的糖果樣版,琳琅滿目,恐怕有好幾百種。

  我跟著他進房,他指一指,「你今夜睡這裡。」

  我點點頭。

  他走了之後,我關上門,研究好一會兒,才知道門鎖的關鍵在什麼地方。

  房內有無數巧克力盒子,我對自己說:不要客氣,打開來便吃。這種糖產生安撫作用,含著它心神穩定許多。

  我非常疲倦,倒在柔軟的床上,睡著了。這是我的第一夜。

  不知家人可有想念我,不知有關方面有無通知他們我已經失蹤。

  第二天清早,他拍門把我叫醒,恐怕要趕我走。

  睜大眼睛,才看見床頭搭著件女用浴袍,起床,又發現一雙粉紅色的紗邊拖鞋。

  哼,我還以為他是君子。

  一整夜他在我面前水仙不開花,引我入彀,他巴不得帶我回來,欲迎還拒。倒叫我苦苦哀求他。

  我去開了門。

  他探頭進來,「睡得還好?」

  「床太軟,一切脊椎病都自軟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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