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朝花夕拾 | 上頁 下頁


  「是呀,核爆核爆,弄得連巧克力都沒得吃,你們這一代還不知損失了什麼?」

  一代不如一代,每個年紀大的人都愛這麼說,等我五十歲的時候,我也會說,一代不如一代。

  生態失去平衡,並沒有使母親們不吐苦水。

  「政府現在又玩什麼?」老太太問。

  「我怎麼知道?你應該去問國防部的公共關係組。」

  「我到現在還沒有報名學習國際語言。」她有點緊張。

  「並不太難,放心好不好。」

  她又歎氣。

  弟弟奔進來說:「媽媽,新聞報告說第四空間實驗又出了毛病。」

  我並不在意。

  媽媽說:「仗不打了,固然是好事,但怎麼會把空間弄出一個洞來?」

  我拍拍她的手背,「別擔心別擔心,地球不會沉淪,弟弟,替婆婆捶兩下背。」

  弟弟滑頭的說:「我叫五號來。」

  他外婆生氣,站起來說:「我走了。」

  她聲音裡有無限寂寞。

  傳說中的正宗巧克力或許可以使她振奮,但是那個時代已經過去,註定她要失落。

  我說:「我開車送你回去。」

  母親還要拒絕,每次見面,我都不能滿足她,她明明有求而來,想我安慰她一顆寂寞的心,但每次我都不知從何著手。

  這就是那永恆存在的代溝。

  我不明白她為何牢騷連篇,也不知她為何懷舊至幾乎有病態,自然,我愛她,但是我不瞭解她。

  開出車子,她一直說:「不要那麼快,心都抖出來了。」

  到她門口,她說:「每次來,都想與你好好說話,不知恁地,你那裡永遠亂糟糟,開不了口。」

  我微笑,「我知道,你想告訴我,在你小的時候,有一位神秘的女士,曾經照顧過你。」

  母親知道我打趣她,「走走走。」她說。

  我掉頭回家。

  我喜歡開快車,這是我唯一的消遣及嗜好,尤其愛在彎角表演技術。

  載著兩個孩子的時候,他們會歡呼,丈夫會面色鐵青,他對我的駕駛術沒有太大的信心,並且認為開快車是不成熟的表現。

  回到家,看到他已經返來,正在教孩子們做功課,一邊灌輸他們不良知識。

  「……在研究人類如何能夠脫離軀殼以獨立腦電波生存,多刺激!」他口沫橫飛。

  兩個孩子聽得入神。

  我厭憎這項研究,聽都不願意聽,各國政府進行該項實驗已經良久,報章雜誌每每有最新的報導,原則每個人都懂,想深一層卻毛骨悚然,這比在空間鑽洞更可怕,人沒了身體怎麼個搞法?

  一切概念根本性移動,既然只剩下一束電波,還要房子車子來作啥?更不用說是黃金股票了,再進一步說:能源食物醫藥也都作廢,連地球是否存在都無關緊要,成何體統?

  我不接受這個想法。

  塑膠心臟、金屬骨骼,什麼都可以,但要我變成一束電波,我還真的不幹。

  有時候覺得母親說得對,世風日下。

  我厭惡的看他們一眼,對弟弟說:「還不做功課。」

  丈夫冷冷說:「早就做好了。」

  「那麼如果你有空,請把五號送到廠裡去修理一下,打掃少了它還真不行。」

  「你為什麼不去?」他瞪我一眼。

  孩子們一看苗頭不對,都紛紛避開。

  真悲哀,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夫妻一開口就得吵架,根本無法好好說話。

  我揮揮手,「要是我一去不回頭,那才是最好的事。」

  「真的,你會嗎?別哄我白歡喜。」他冷冷的說。

  我聽了這句話,真的光火了。他太過份,他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停止,這是我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我「霍」地站起來,取過車匙。

  「你又到什麼地方去?」

  「Never never land。」

  「你在說什麼!」

  「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悲憤的說:「你從不關心。」

  「你並沒有告訴過我。」

  「你沒有留神。」

  「去吧。」他放棄,「別站在這裡一直控訴我,去得越遠越好。」

  「好,你照顧孩子。還有,希望你可以成功地將腦細胞自軀體內分裂出來。」

  「何勞你擔心。」

  我按鈕,大門刷的一聲旋開,我頭也不回的走出家門,開動車子,沖出去。

  真悲哀,我們早應該分手,兩人根本沒有理由可以再生活在一起,分開至少可以靜一靜,讓我好好開始工作。

  到母親家去住幾日?又躊躇下來。不行,她會不停地曉我以人生大義,還是一個人躲起好。

  我自然沒有期望他會急著敲鑼找我,他絕不會這樣做。

  我將車開上生命大道。太陽已將近下山,金光萬道映在紅霞之後,電腦課程時常要孩子以這種題材作描寫文,孩子們老翻出父母幼時的功課磁帶來抄襲,年年拿丙等。

  也許我會懷念孩子們。

  我重重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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