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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陶陶直率地說:「是的,這是我的毛病,我覺得每個人都可愛,都有他們的優點。」

  是的,直到你上他們的當,被他們陷害、利用、冤枉、欺侮的時候。

  年輕人因在生活道路上還沒有失望,看法與我們自然兩樣。

  「我要上班了。」

  「我去看外婆。」

  「你怎麼不上片場?」我奇問。

  「許宗華生氣,臭駡我一頓,開除我,我失業了。」

  這小子氣量奇狹。「就因為昨日你同葉世球多說了幾句話?」

  「是的,他說他吃不消。」

  我微笑,「不相干,這種男人車載斗量。」

  陶陶有點惋惜。「不知道他會不會把我的演出全部剪掉?」

  我心想那更好,謝天謝地。

  「陶陶,你這樣吊兒郎當的膩不膩?暑假夠長了,馬上要放榜,要不你找份正經工作,要不去讀大學。」

  陶陶沉默。

  「你也知道這樣是過不了一輩子的。」

  她聽不進去。

  當然,她才十七,再嗟跎十年,也不過二十七,仍然年輕,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急什麼。

  我幾乎在懇求了,「陶陶,你想想清楚吧。」

  「別為我擔心,媽媽,暑假還沒有過去。」

  我在上班途中放下她。

  我們這個小組忙了一天。伏在桌子上死畫死畫,固定的姿勢使人全身發硬,起立的時候,發覺腰板挺不直。這樣就做老人了,真不甘心。

  助手說,如果我肯去跳健康舞,情形會好一點。

  會嗎?此刻我也在跳呀,做到跳,被老闆呼喝著來跳:一二三、去開會,四五六、寫報告,左右左、快趕貨,撲向東,撲向西,還原步,少嘮叨。

  還需要什麼運動?

  她們都笑。

  試都考完了,我與陶陶將同時拿到文憑,你說幽默不幽默,再艱苦的路也會走完的,此刻我只想努力工作,做出個名堂來,以彌補其他的不足。

  下班時母親說我有封電報在她處。

  我問:「什麼地方拍來的?」

  「美國加州。」

  我心中有數。

  「誰十萬火急拍電報給你?」

  「是我去應徵工作。」

  「那麼遠。」

  「我下班馬上來拿。」

  不知有多少時候未試過五點正下班,通常都做到六七點,累得不能動了,喝一瓶可樂提提神再來過,在要緊關頭,可樂可以救命。

  到母親家是七點,阿一給我碗冰凍的綠豆湯,上海人從來不講「涼」與「熱」這一套,我呼嚕呼嚕豪爽地喝掉,從母親手中接過電報,不想她多問,立刻開門去,稱有要緊事。媽喃喃罵我學了陶陶那套。

  一出門面孔便沉下來,我拆開電報。

  「之俊,何必避而不見,一切可以商量,下月我會親自來見你。英念智。」

  我將紙捏作一團,放進手袋。

  我心中憤怒燃燒,我最恨這種鍥而不捨,同你沒完沒了的人。

  我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麼人要殺人,實在非這樣不能擺脫他的歪纏,與其長期痛苦,不如同歸於盡。

  回到家又把電報讀一次,才一把火燒掉。仍然決定不去理他,等他找上門來再說。

  這一陣子陶陶也索性不再回來看我眉頭眼額,我倒是清靜,空白的時間也不知道做什麼才好,日日騰雲駕霧似的。這樣算起來,有心事也是好的,煩這煩那,時間一下子過去:替孩子找名校,為自己創業、讀夜課……匆匆十餘年。

  如今我唯一的心事是父親的病,而母親那邊,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葉成秋有整整十天沒與她見面。

  母親很生氣。「一輩子的朋友,落得這種下場,他老婆撒手西去,仿佛是我害的,內疚不來了,這倒好,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我只得往葉公館跑一趟。

  我一直沒上過葉家,如今葉太太過世,一切在陰暗面的人都可以見光,我想葉成秋亦不會介意。

  葉公館坐落在本市最華貴的地段,雖說在山上,步行十分鐘也就到鬧市了。

  我這個人最愛掃興。如果有顧客搬到人跡不到的幽靜地帶,我便悲觀兼現實地問:「誰買菜?」傭人才不肯去,女主人只得自己開車下山去買,如果是上班的太太,那更糟,簡直忙得不可開交。除非是葉公館這樣的人家。

  葉府沒有裝修。寬大的客廳收拾得一塵不染,兩組沙發沒有朝代,永不落伍,套著漿熨得筆挺的捆藍邊白色布套子。

  女傭人守規矩,放下茶杯立刻退出,不比咱家阿一,老愛同客人攀交情。

  這些大概都是葉太太的功勞,女主人雖然不在了,仍然看得出她的心思氣派。

  葉成秋出來見我,他臉上露出渴望的神色,我放下心,我怕他討厭我。

  「之俊,你怎麼來了?」

  我笑著站起來。

  「你坐你坐。」

  「多日沒見你。」

  「有多久?」他一怔。

  「十多天。」

  「這麼久了?」他愕然。

  他這句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母親的憂慮被證實了,葉成秋的確有心與我們生分。

  「母親生你氣。」我也不必瞞他。

  他微笑,「她那小姐脾氣數十年如一日。」

  我說:「你要節哀順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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