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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陶陶立刻取出,放映給我看。是那種典型的汽水廣告,紅紅綠綠一大堆年輕男女,十三點兮兮地搖搖頭擺擺腿,捧著汽水吸,一首節奏明快的曲子嘰哩叭啦地唱完,剛剛三十秒鐘交差。

  看到第三次我才發覺那個濃妝的、頭上縛滿蝴蝶結的、穿著泳衣的女孩子便是陶陶。

  那個導演的眼光可真尖銳。

  「陶陶手上本來還有一個餅乾廣告及一個宣傳片,不過為了新戲,全部推掉了。」喬其奧得意地說。

  「你是她的經理人嗎?」我冷冷問。

  陶陶關掉電視機。「媽媽,」她有意改變話題,「電報說些什麼?」

  我才記起,誰會打電報來?心中納罕。

  拆開讀,上面寫著:「之俊,九牛二虎之力方探到你的消息,我於下月返來,盼撥冗見面,請速與我聯絡為要。英念智。」

  我一看到那「英」字,已如晴天霹靂,一顆心劇跳起來,直像要衝出喉頭,頭上轟的一聲,不由自主地跌到沙發裡。

  「媽媽,」陶陶過來扶我,「什麼事,電報說什麼?」

  我撐著頭,急急把亂緒按下,「中暑了,熱得發昏,陶陶,給我一杯茶。」

  陶陶連忙進廚房去倒茶,只剩下我與喬其奧對坐。

  喬其奧輕聲問我:「壞消息?」

  我若無其事說:「老朋友要來看我,你瞧瞧,塵滿面,鬢如霜,還能見人嗎?」我要是叫他看出端倪來,這三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你還是漂亮的。」他安慰我。

  陶陶出來說:「這杯茶溫度剛剛好。」

  我咕咕地喝盡,定定神,「你們不過是暫來歇腳的,還不出去玩?」

  陶陶巴不得有這一句話,馬上拉起喬其奧出去。

  待他們出了門,我方重新取出那封電報,撕成一千片一萬片。

  怎麼會給他找到地址的!

  這十多年來,我幾乎斷絕一切朋友,為只為怕有這一天。

  結果他還是找上門來。

  我要搬家,即時要找房子,事不宜遲。

  不行。我能夠為他搬多少次?沒有那種精力,亦沒有那麼多餘錢。

  電話鈴響,我整個人跳起來,瞪著它,許久才敢去聽。

  「之俊?我是葉伯伯。今天下午我有空,要不要出來談談?」

  「要,要!」我緊緊抓住話筒,滿手冷汗。

  「這麼踴躍?真使我恢復自信。」他取笑我。

  我尷尬地笑。

  「我來接你。」

  「十五分鐘後在樓下等。」

  太陽是那麼毒烈,一下子就曬得人大汗淋漓,我很恍惚地站在日頭底下,眼前金星亂舞,熱得沒有真實感。

  我試圖搜索自己的元神,他躲在什麼地方?也許在左腹下一個角落,一個十釐米高的小人兒,我真實的自身,正躲在那裡哭泣,但這悲哀不會在我臭皮囊上露出來。

  「之俊,之俊。你怎麼不站在陰涼處?」

  「葉伯伯。」我如見到救星。

  「你看你一頭汗。」他遞上手帕。

  這時候才發覺頭髮全濕,貼在脖子上額角上。

  我上了車,緊緊閉上眼睛。

  「每次你把頭放在坐墊上,都似如釋重負。」

  「人生的擔子實在太重。」

  「之俊,順其自然。」

  我呆呆地咀嚼這句金石良言。

  「但是之俊,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張開眼睛看他,他長方臉上全是悲痛。

  「之俊,我的妻子快要死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是個好女人好妻子,我負她許多。」

  「你亦是個好丈夫,一切以她為重。」

  他長長嘆息一聲,不予置評。

  半晌他問:「你公司生意如何?」

  「沒有生意。」

  「有沒有興趣裝修酒店?」

  「多少房間?」

  「一百二十間。」

  「在什麼地方?」

  「江蘇。」

  「不行,我不能離開陶陶那麼久。」

  「陶陶並不需要你。」

  這是事實。

  「你可以趁機會去看童年的故居。」

  我微笑,「慕爾鳴路早已改為茂名北路。」

  「是的,那是一幢兩上兩下的洋房,我哪一日放學不在門外的梧桐樹下等你母親,車夫把車子開出來了,我便縮在樹後躲一躲,那時葛府女眷坐私人三輪車,你外婆明明見到我,總不打招呼,她眼裡沒有我。」

  這是葉伯伯終身的遺憾。

  「你到底有沒有進過屋裡?」

  「沒有,從來沒有,」他渴望地問我,「你記不記得屋裡的裝修如何?」

  「我怎麼記得?我才出世。」

  他頹然,「我願意付出很大的代價,只要能夠坐到那間屋子吃一杯茶。」

  「我可以肯定那一間屋子還在。」

  「我去打聽過,已經拆掉了。」葉伯伯說。

  「不要太執著。」我微笑。

  「據你母親說,屋子裡有鋼琴,客廳近露臺上掛著鳥籠,養只黃鶯,天天喂它吃蛋黃……之後我不住做夢,多次成為該宅的上賓,我太癡心妄想。」

  「屋主人早已敗落,還記著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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