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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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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我看好陶陶,有什麼事,包在我身上。」 我只得點頭。 他忽然溫柔地問:「你見到世球了?」 我又點頭。 「你看我這個兒子,離譜也離得到家了。」然而他仍然臉帶微笑,無限溺愛,「他不是好人啊,你要當心他。」 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站起來,「我知道你要開會。」 他問:「你現在舒服點沒有?」 「好多了。」 「改天我們一起吃飯。」他說,「我會安排。」 我告辭。 這樣子萎靡也還得工作,跑到這裡跑到那裡,新房子都沒有空氣調節設備,我與工匠齊齊揮汗,白襯衫前後都濕個透,頭髮上一蓬蓬的熱氣散出來,連自己都聞得到,叉著條腰,央求他們趕一趕,只得穿牛仔褲,否則無論在什麼地方鉤一記,腿上就是一條血痕,雖不會致命,但疤痕累累,有什麼好看。 漸漸就變成粗胚,學會他們那套說話,他們那套做法。 碰巧有人叫了牛奶紅茶來,我先搶一杯喝掉提神,他們看牢我就嘻嘻笑。遇事交不了貨,罵他們,也不怕,至多是給我同情分:別真把楊小姐逼哭了,幫幫她吧。 好幾次實在沒法子,葉成秋替我找來建築師,真是一物治一物,三個工頭就是服建築師,總算順順利利地過關。 最近根本沒有大工程,自己應付著做,綽綽有餘。 我坐在長木條凳子上,用報紙當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往身上扇,整個人如在膠水裡撈出來似的發黏,想想世事真是奇妙,如此濫竽充數,只不過念過一年校外設計課程,便幹了這些年,忽然佩服起自己來。 我再坐一會兒便回寫字樓。 那小小的地方堆滿了花,也沒有人替我插好它們,有些在盆子裡已經枯萎一半,叫人好肉痛。 自然是葉世球的傑作。 他為著浪漫一下,便選我作對象,卻不知我已狼狽得不能起飛,根本沒有心情配合他的姿勢。 我把花全撥在一旁,做我的文書工作,直至一天完畢。 振作起來,之俊,我同自己說:說不定這一個黃昏,在街角,就可以碰到我的救星,他會問我: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生活是這麼沉悶,如果我還跳得動舞,我也會學陶陶般天天去迪斯科報到。 也許是好事,也許有了工作,可免除她在迪斯科沉淪。 套一句陳腔濫調:我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家。 明天的事有明天來當,今天且回去早早尋樂。 家就是天堂,我買了一公斤荔枝回去當飯吃。 這是我發明的:荔枝與庇利埃礦泉水同吃,味道跟香檳一樣。 沙發上有一本東洋漫畫,是叮噹的故事,是陶陶早兩年在日本百貨公司買的(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不知怎地,七百多個日子一過,她變成少女)。 陶陶並不懂日文,但光是看圖畫也是好的,看到叮噹及查米撲來撲去不知忙什麼,她急得不得了,到處找人翻譯。 葉成秋答應她將畫拿到翻譯社去,是我制止的。 葉伯伯當時大惑不解地問:「查米?還有油鹽?到底是什麼東西?」 陶陶最喜歡查米這個角色,巴不得將他擁在懷中,這是只一半像兔子一半像貓的動物,來自外太空,造型可愛,性格熱情衝動,陶陶時時看圖識字式地逼我陪她看…… 這些畫還未過時,她已經決定去做電影明星。 我都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對畫中的查米惆悵地說:「你愛人不要你了。」 我們始終不知道故事說些什麼太空陳年舊事。 陶陶房間中一地的鞋子,開頭是各色球鞋,接著是涼鞋,後來是高跟鞋。 她從來不借穿我的鞋子,因為我只穿一個式樣的平跟鞋,她卻喜歡細跟的尖頭鞋,那種鞋子,我在十八歲的時候也穿過,那時候我們配裙子,她們現在襯窄腳牛仔褲,顏色鮮豔,熱辣辣的深粉紅、檸檬黃、翠綠,也不穿襪子,完全是野性的熱帶風情。 我母親說的,穿高跟鞋不穿絲襪,女人的身份就曖昧了。雙腿白皙,足蹬風騷的露趾拖鞋,便是個夜生活女郎。雙腿有太陽棕,皮子光滑,鞋子高得不得了,那一定是最愛高攀洋人的女人。 女兒說過什麼,母親又說過什麼。 有沒有人理會我說過什麼? 我常常吃她們兩個人的醋,不是沒有理由的。 我把漫畫冊子放好,看電視新聞,世界各個角落都有慘案發生:戰爭、龍捲風、地震、瘟疫,大概我還是幸福的一個人。 其實我非常留戀這種亂糟糟的生活,一下子女兒那頭擺不平,又一會兒父親有事,母親身子不爽利……讓我撲來撲去,完全忘記自己的存在。 為他人而活是很愉快的事,又能抱怨訴苦。 等陶陶往外國留學,我的「樂趣」就已經少卻一半,難怪不予她自由。 才靜了一會兒,關太太的電話來了。 她的聲音是慘痛的、沙啞的:「楊小姐,你來一次好不好?」 我有點作賊心虛,略略忐忑,「有什麼要緊事?我一時走不開。」 「楊小姐,」她沉痛地說,「我也知道,叫你這樣子走來走去是不應該的,但這些日子來,我們也算是朋友,算我以友人的身份邀請你來好不好?」 我還是猶疑,我不想知道她太多的私事。 「就現在說可以嗎?」 「也可以,」她吐出長長一口氣,可見其積鬱,「我與關先生分手了。」 這是意料中的事,葉世球已經告訴我。 我維持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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