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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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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可會與你說話?」 「誰?」 「移植的心臟。」只有少女才會問這樣問題。 「我想沒有。」 「原細胞一些記憶也無?心可有在夜深輕輕訴說,心曾經擁有的夢想、心的所愛、心的憂傷,以及心放不下的一切?心可有托你去實現一些小小諾言?心可會妒忌──」 向明不知如何回答,這便是傳說中的柔情蜜意。 他只能握住胡球小小雙手。 半晌,他說:「我得回家更衣,明早接你到醫院。」 胡球握著他的手一會,終於鬆開。 向明在車上接到鄧律師電話:「你獨自到醫院來一次,球媽要同你說話。」 「做完手頭上事情,三十分鐘後到。」 向明匆匆淋浴更衣,問相熟餐廳要幾道清淡菜式,順道帶到醫院。 鄧律師招呼他:「請坐。」 向明說:「這盅燉雞蛋倒過鮮甜,球媽請用。」 鄧律師一看,「噫,這客日式豬排飯是我的吧?」 「一點不錯。」 鄧律師坐一角享用食物。 「球媽有話對你說。」 「是,我聽著。」 向明身體語言極佳,身子微微前傾,小心聆聽。 球媽喝一口水,「向先生,你與胡球二人,籍貫年齡背景學歷生活環境社會身份都毫無相似之處。」 向明攤攤手,「可不就是。」 鄧律師微笑,「向明,這是你一生最重要一次面試,所有問題,小心回答。」 球媽卻說:「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便好,你什麼時候開始愛著胡球?」 「一開始之際,約五年前吧。」 「你喜歡幼女?」 「不,剛巧胡球年幼,但她感情成熟。」 「在她母親眼中,永遠是小孩。」 「那是必然的事。」 「為何愛她?」 這時向明臉上出現溫柔神色,「因為她可愛,舉手投足,一言一動,都純真清澄勇敢。」 「不是每個孩子都那樣嗎?」 「不,案件裡若干六七歲孩童便會捏造證據、冤枉他人,並且振振有詞諉過,更有十一二歲殺人兇手。」 鄧律師輕輕回答:「我最欣賞胡球的勇敢。」 「可憐的小球。」 鄧律師說:「我不認為你拒絕她捐贈會令她活得舒服,你倆相依為命,誰沒了誰都不行。」 「父母總會先子女而去。」 鄧說:「倘若壽終正寢又作別論,此刻可救你又被拒絕,叫她氣憤,她一世不得安樂。」 向明忍耐不出聲。 球媽臉容蒼老,雙眼深陷,肝臟叫做liver自有原因,它若有病,患者不可存活。 小桌上放著醫生製作簡單塑料立體模型,紅筆劃出切割部分,門外漢都看到稍微大過一半,難怪球媽躊躇。 向明輕輕說別的:「華裔一貫認為氣鬱傷肝,果然如此。」 「心情長期抑鬱,必定影響人體健康。」 球媽說:「向明,球球對你如何?」 向明想一想,「對著胡球,我一向自卑,不,不是因為年紀或經歷,我過得了自己那關,我不是一個齷齪老男,我只擔心本身健康狀況,我終生服藥,是個半傷殘人士,我與她並不配,所以遲遲未表心意。」 他忽然解開紐扣,「胡球适才見過這個傷疤,這是我脅骨鋸開,取出心臟之處。」 球媽嚇一跳,沒想到傷疤這樣顯著。 向明忽然微笑,「球不久之前對我說:以後,她與我一樣,當胸有一道傷疤,從此我倆可以平起平坐。」 鄧律師驚歎:「這胡球,如此明敏,一早看穿你的心事。」 「胡球從來不是小孩。」 球媽落淚。 「別哭,一人哭泣,人人哭泣,悲傷與快樂都會傳染。」 向明輕輕說:「球媽,把球球交給我,我會照顧愛惜她。」 「你是個結婚分手訂婚報銷無數次的人,你身邊這一刻還有女伴,如何實現諾言?」 向明無言。 看護進來,「怎麼,尚未簽字?顏女士,久拖無益,時間不早,該休息了,請訪客離去,噫,這盅雞蛋好香,你可以嘗試吃一點。」 鄧律師說:「我守更陪她,向先生,你請回去休息。」 向明訕訕紅著臉回家。 總算見過伯母,在這種年紀,早已忘記有此一關。他精神有點恍惚,他的女伴全是成熟女子,何來伯母?全部自作主張。 既然表態,就得有點準備。 他輕輕推開客房門,這間寢室可稱最名貴雜物間,裡邊隨意放著他女友考究的衣物鞋子甚至旅行篋,他打開一個大箱子,把不屬於他的東西丟進。 稍後覺得不妥,他撥一通電話。 那邊立刻來接,「明?」 向明吸一口氣,「你有些雜物在我處,星期天整日我不在家,你如方便,可以過來收拾取走。 那邊沉默。 向明輕輕說:「對不起。」 「明白。」 「仍是朋友?」 「我得想一想。」 「我──」 那邊已經說:「再見。」掛上電話。 沒一字嚕蘇,向明自覺幸運,這個女子恁地懂事,不枉交往數年,他知道有些男女愛吵鬧,分手後還一直拍桌子叫鬧,十年八載不休,沒完沒了。 她卻一句話也無,連為什麼都不問。 他真是幸運。 向明籲出一口氣。 這幾天他一早出去陪胡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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