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豔陽天 | 上頁 下頁
十一


  剛在懊惱,電話鈴響。

  「燕小姐,我是電視臺李智泉,記得嗎,有一則化妝品硬照廣告,想找你拍攝,酬勞是——」

  他說了一個數字。

  啊,是可邀付永華大廈三個月房租。

  從心衝動地說:「我立刻來。」

  她不想欠張氏人情。

  李智泉笑了,「不是今天,是下星期。」

  從心這才想起來,「我不會……」

  「沒關係,有專人指導。」她只需人到就可以。

  接著幾天之內,張祖佑沒與她說過一句話。

  到了約好的日子時間,李智泉來接從心。

  他開著一輛小跑車,活潑開朗,能說會道,雙目明亮,可是,從心卻牽掛小公寓裡的張祖佑。李智泉把她帶到一個攝製室,工作人員已經在等候,一見從心,都一怔。

  「阿智,有這樣的人才,怎麼不早說?」

  立刻有三、四雙手來侍候她,有人替她噴濕頭髮,重新做髮型,又有化妝師來幫她打扮,攝影師在她臉上測光,李智泉遞茶水給從心。

  接著,好幾個金髮美女鶯聲嚦嚦走進來,人人衣不蔽體,露著腰肢肚臍,二話不說,當眾更衣。

  從心立刻眼觀鼻,鼻觀心。

  她們與李智泉態度親熱,不避嫌疑。

  從心明白沉默是金,一聲不響,看上去,非常冷酷及有信心的樣子。其實,已經嚇破了膽。

  那班洋女見一個華女動也不動扳著面孔,倒也不敢造次,各自喝黑咖啡及不斷抽煙。

  化好妝,從心在鏡子裡看到自己,更是驚上加驚。

  只見整張面孔閃亮,銀白眼瞼上貼著一顆顆假鑽石,像化妝舞會中面具。她看向李智泉。

  誰知李君過來輕柔的說:「原來你有一張這樣完美的面孔。」

  攝影師更是讚不絕口。

  李問:「你是混血兒?」

  從心不置可否。

  「但是又像是華裔,只四分之一哥加索血統吧。」

  周從心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

  李智泉讓她簽一張簡單合約,支付她一張支票。

  攝影師過來說:「一出荷裡活製作在這裡拍外景,正想找特約試鏡,阿燕,你去試試。」

  從心還未回答,李智泉已經說:「可是藝伎桃桃子的故事?」

  「是,需要大量東方面孔。」

  李智泉說:「好,我做你經理人。」

  從心嚇壞了,「我不會說英語。」

  李卻說:「你講得好極了,放心,導演不會叫特約上臺講解火箭科技。」一步一步,把周從心推上舞臺。

  不,是燕陽,她叫豔陽,豔陽天。

  過一日,從心將支票兌現,把鈔票放在張祖佑面前。

  她說:「這是我付你的房租,請笑納。」

  張祖佑很平靜:「多謝,蝸居淺窄,留不住你,你早日找地方搬吧。」

  從心坐下來,不出聲。

  「叫人看見公寓裡有潦倒漢與小孩同住,大不方便。」

  從心仍然不響。

  張祖佑故意問:「咦,你還在這裡?」

  從心輕輕說:「是,周從心仍在你面前,燕陽早就走了。」

  張祖佑這才驀然想起,啊,原來這聰敏女發覺他是在與燕陽說話。

  他眼睛看不見,心情悲愴,一時混淆,以為是燕陽要奔向名利之路。

  「對不起,我冒名頂替,令你勾起不愉快記憶。」

  「從心,危險。」張袓佑說。

  「我知道。」從心說。

  「燕陽是你的前車。」

  從心抬起頭,「貪慕虛榮的貧女只得一條路,終於會車毀人亡,可是這樣?」她微微笑。

  她走近窗戶,往下看,入夜,對面馬路時有形跡可疑人物兜售各種毒品,還有流鶯疲倦地向途人媚笑。

  這時,自窗外流入的空氣卻不失新鮮。

  燕陽與張祖佑之間的關係有點曖昧,就像從心與他一樣,兩個淪落的人,在同一屋簷下掙扎,日久,互相信任依賴,他只得她,她也只有他。

  他不捨得燕陽走,他更不想溫婉的從心離開他。

  很像古時的落難書生,遭遇奇突,有織女自天上來,救過他一次,走了,然後,再生活在黑暗中,正當絕望,忽然,又來了一名天使。

  從心過去握住他的手,「我很感激你收留我。」

  張祖佑伸出手,輕輕觸摸她的額角,呵,有點傾斜,無父母緣,但是,眉毛濃密細長,鼻樑高挺,輪廓與燕陽真的相似。他歎口氣。

  「又得向子彤解釋你為何離去。」

  「他會明白。」

  「是,不得不明白之際,也只得明白。」

  「遲早,我都得搬出去。」

  「你打算一路沿用燕陽身分?」

  「還有什麼辦法?」的確沒有更好的途徑。

  幸虧這時子彤放學回來,小公寓內暫時恢復熱鬧。

  周從心要是現在就退縮及改變心意的話,也還來得及,近郊菜園一直聘請工人,還有,制衣廠縫工待遇也不差,快餐店、超級市場,都需要人手,養活自己,不是難事。

  這不是一個勢利的社會,動輒看不起人,是先會被人看不起的,白領、藍領、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功能、位置。人格有高低、職業不分貴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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