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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岑子和同女友已經站起來,「我回去同媽媽說,你不願意幫忙。」

  「子和,你聽我講。」

  「我才不要同你說,有話你同我媽說。」

  岑子和竟拂袖而去。

  萼生哭笑不得,她竟不知舅母有這樣大的權威,此刻毫無疑問,整件事已經升級,她要與長輩對話了,萼生累到極點。

  用手托住頭,不發一言,獨守斗室。

  所見所聞,都頗有點叫她吃不消。

  她輕輕拾起那本珍貴的護照。

  護照與陳萼生與生俱來,甫滿月,就跟父親入籍,做了外國人,去領了第一本護照,首頁小照片內是一個黃皮膚的新生兒,沒有什麼頭髮,眼睛還不大睜得開,可見做不做加國公民,完全不是她的選擇。

  萼生的父親是六十年代的留學生,到七十年代烏倦知返,才辦妥入籍事宜。

  最奇的是母親,她一直只用臨時身份證明文件旅遊,在國籍一項後面,偌大一個無趣的字:STATELESS,無國籍。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沒有國籍,身分不明,十分曖昧,當時英國殖民政府發一本小小綠皮書給她應急,待隨丈夫到了加國,因不願辦理宣誓唱外國國歌手續,一直沒取到正式護照。

  萼生聽過母親慨歎:「活了大半生,無法證明自己是什麼人,天天這樣非驢非馬的過。」

  岑仁芝不願意做外國人,但是她愛上目前這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於是繼續含糊地過日子。

  成年後萼生勸過母親:「只不過是一本旅行證件而已。」

  岑仁芝這樣回答女兒,「對,你也兄不過是我體內一組細胞繁衍的結果而已。」

  母親不是普通的母親,萼生哪裡說得過她。

  陳萼生連岑子和都應付不了。

  兩個表弟,性格相差天共地,最令人不服氣的是,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階級天之驕子了,他的享受,很可能由蔣午昌這種勞動階級用血汗繳稅間接供奉,卻當不知足,誤聽山海經,以為西方社會遍地黃金!拾得動就可以拾,一定是看荷裡活電影看得太多了。

  與子和一席話,萼生情緒低落,連臉上的腫塊消失也沒有慶倖。

  傍晚,史蒂文生前來照顧小師妹:「我們在三樓的音樂酒吧,下來喝一杯。」

  萼生原以為可以向外國通訊社的前輩討教討教,誰知那幾個人的身邊都帶著女伴,萼生完全不方便講話,過了十來分鐘,她識趣地告辭。

  史蒂文生追上來,「你有心事?」

  萼生點點頭。

  「明天有什麼節目?」

  「去參觀本市各項偉大的建設。」

  史蒂文生會心微笑,「我早說過,女同事們都不大喜歡這個城市。」

  萼生沒好氣,「洋基回家。」

  第二天早上,酒店門外停著輛大型旅遊車,自有車掌小姐向每位人客介紹:「歡迎免費參加本市最新建設,三小時後送返酒店。」笑容可掬。

  萼生沒有上車。

  她要看的,肯定是另外一面。

  背後傳來一把聲音:「你應當上車,節目不錯。」

  這准是劉大畏,回頭,果然是他。

  只見他邋遢如故,拍著手說:「今天不做蒙面女俠了。」

  「請問節目包括什麼?」

  「參觀三間大學的先進設施,股票交易所運作,東南亞最大衛星傳播站,電腦控制的本市交通系統,還有,最新蓄水庫,以及腦、心、肺科醫院。」

  難怪免費,悶死人,恐怕貼上午餐亦乏人問津。

  「我不要看。」

  「小姐,你要看什麼?」

  神秘的東方:鴉片窟、妓院、三合會、石板街、避風塘、蛋家婦撐著小艇過來招手,哈羅哈羅,身邊蹲著衣衫破爛出屁股的小孩……

  乞丐、水兵、酒吧、脫衣舞、城寨、徙置區,最好還有崇洋的親友,看見萼生誠心拜服,而不是像岑子和那樣毫無懼色地索款討債。

  太先進了,太乾淨了,萼生不要上車。

  「還是你帶我到處逛逛吧。」

  第一站到銀行,她要去兌美金,付車資結劉大畏的時候,她厲聲說:「收取外幣是違法的。」

  他答得飛快,「你不講,誰知道。」

  萼生隨即發覺她言重了。

  走入最大型商場,她發覺所有名貴消費貨品均可以美金作交易單位,同前從沒有什麼不同,出示護照,放行支票立刻兌現,方便之至,唯一分別:售貨員服務態度之佳,堪稱一流。

  她什麼都沒有買,價錢實在太貴了,令萼生咋舌,在北美洲中級城市長大的她穿慣了八十元一件的連身裙,認為一千八百的襯衫簡直荒謬,穿上可以任意飛翔嗎,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小劉站她身後,留意她表情變化,細聽她的評語,不禁深深嘆息,資本主義搞什麼鬼,怎麼栽培出這樣樸素純真的女子來。

  遊覽半晌,萼生轉過頭來向小劉眨眨眼,「漢堡?」

  劉大畏胃口壯大了,「天天漢堡?」

  「老劉,你別過分。」

  「我聽說日本菜最好吃。」

  這下子陳萼生上當了,在她的地頭,因為海產豐富,日本菜並不算特別名貴,所以她只略想一想,便豪爽地說,「你帶路吧。」

  那劉大畏如願得償,大喜過望,搔著頭皮,一副不知自己交了什麼好運的樣子。

  到餐廳坐下,打開菜牌,陳萼生看到價錢,額角險些冒出汗來,風疹差些復發,倒底有涵養,只是瞪老劉一眼,只打算叫客麵條。

  老劉忽然輕輕說:「看你,荷包比我還澀,我請你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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