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圓舞 | 上頁 下頁 |
七 |
|
“承鈺,別固執,你母親都已經贊同。” “在孤兒院,大家都沒有父母,沒有人會笑我。” 傅於琛一直有辦法說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帶我去參觀一所兒童院。 負責人挑了三五個孩子出來,由他們介紹院內生活。 有一個女孩,與我差不多年紀,一直奉承著大人,眼神閃爍,不住賠小心,說許多聲“謝謝”與“對不起”,表示她有教養,又向我打聽生活情況,對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羡慕。 我貼近傅於琛,不敢與她說話。 負責人帶我們去參觀女童的居所。 一間大房間總共放著八張床,簡陋的床墊被褥,床邊一張小茶几,這就是她們所能擁有的一切。 我打心底發寒。 總比做賣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衛生間在走廊的盡頭,大家蹲著就洗身洗衣服,一隻只漱口杯上吊著一條條毛巾,無所謂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這就是我要來的孤兒院。 隔了十年,當我中學畢業,又一次試圖離開傅家,自力更生,對這所女童院猶有餘悸。 我記得考取了師範學院,興致勃勃以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他們的宿舍一看,也是這樣,空無一物的大房間,放四張床,每人一隻床頭幾,洗手間在走廊盡頭。 頓時嚇得我面青唇白,打道回府。 對於自小有溫暖家庭的人來說,住大房間,吃大鍋飯,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種經驗。 但我接受不來。 那夜,傅於琛誠懇地問我:“承鈺,你已看過那地方,你真認為,與我同處會比到那裡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靈完全被摧毀。 註定要寄人籬下,就選一個較為理想的環境吧。 我細聲說:“我願意留下來。” 過幾日,傅於琛辦手續成為我正式的監護人。 母親也在場,大筆一揮,完全與我脫離關係。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過,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繃在身上,現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覺,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經濟情形一定不好,沒有能力買新衣。 傅於琛正面也不去看她。 她甚覺無味,辦好事就走了。 傅於琛帶我去喝咖啡。 商業區繁忙地帶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過來打招呼的時候,都對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顧自吃蛋糕,不去理會他們。 老實說,真的淪落到女童院,還有什麼私隱可言,沐俗睡覺都得對著大眾做,我已喪失畏羞本能。 打那個時候起,養成我除死無大礙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來,鞠一個躬,說聲對不起,又從頭來過。 或者這也是傅於琛與我共同的一點,他亦與我一樣,冷如萬載玄冰。 他沒有把我介紹給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過來,他叫“於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他站起來,“請坐。” 我聽過這個名字,她姓黃,是他的女朋友,他們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標緻的女子,面孔有股說不出的秀氣,眉宇間略為驕傲,但是一笑起來,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與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華美講究。 我不大認識她們這個年紀的女子,但比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態比母親要高級得多了。 伊利沙伯坐下來,親切而善意地問:“這位是誰呢?” 傅於琛說:“是周承鈺小姐。” “你好。”她說。 我也說:“你好。” 她又說:“我們一般髮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豔後式。” 我並不知道她指什麼,維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養的女士,並沒有與傅於琛作私人談話,置我不顧,客套幾句,她就告辭。 傅於琛站起來把她送回另一張檯子去。 來來去去,像是一整套儀式,煞是好看。 當他回來的時候,我比平時更沉默。 是他先問我:“她可漂亮?” “非常美麗,像電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數她了。” 忍不住問:“她是你女朋友?” “從前是。” “發生了什麼?” “真是難以形容,”他微笑,“你喜歡她?” 我點點頭。 “記住,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從不玄耀她所擁有的一切,她不告訴人她讀過什麼書,去過什麼地方,有多少件衣裳,買過什麼珠寶,因她沒有自卑感。” 日後就明白了。 說簡單點,姿態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撈女找到戶頭。 傅於琛自那個時候開始教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裡,由陳媽照顧我。 他時時帶我出去,總是介紹我為周承鈺小姐。 人們全然不知我與他是什麼關係,但日子漸漸過去,他們習慣他身邊有這麼一個女孩子。 十二歲的時候,我已長到現在這麼高,一年之內縫三次校服,買三次皮鞋,一會兒便嫌小,衣物穿三兩個月便不合身,很明顯開始發育。 脾氣也格外孤僻,動不動生氣,一整天不吃飯,只有傅於琛在本市的時候,我才肯開口說話。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時我問:“你又要到什麼地方去?” “我去奧地利史特拉堡。” “做生意?”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