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一千零一妙方 | 上頁 下頁 |
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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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芝,你算是最瞭解我的人了。」 巧是真巧,姐妹倆在醫院大堂碰見老朋友莫若茜,只有時間招招手,伊便由丈夫及其他親人擁撮著乘電梯上八樓產房。 「你看,」雋芝感慨萬千,「際遇不同。」 翠芝勸道:「你若嚮往這種場面,將來生養時我幫你叫沛充敲響鑼鼓。」 雋芝嗤之以鼻,「一定要同易沛充生嗎?」 「唷,我可不知你交友廣闊,多面發展。」翠芝瞪她一眼。 翠芝在病房陪她到深夜,在電話中與兩個女兒喂隅細語,情深似海。 焦芝說:「我來講故事給她們聽,祝氏三虎不知多愛聽我說書。」 「算了吧,」翠芝抱拳,「您那些恐怖故事叫我女兒噩夢連連 您真是虐兒能手。」 雋芝有點歉意,她的確繪形繪色講過聊齋故事給菲菲及華華聽。 「鬼故事亦有益智一面,況且我講的都是經典名著。」 「你一直不喜歡孩子們,直至最近,為什麼?」翠芝問。 「我不是不喜歡他們,我只是不原諒自己,孩子們提醒我,我雖不殺母親,母親因我而死。」 翠芝搖頭,「彼時醫學落後,大家均不知道乳腺癌因傷孕迅速擴散,求求你不要再把自己沉迷在這件事裡。」 雋芝苦笑,「我渴睡了,翠芝,你請回吧。」 「明早我再來。」 雋芝想起來,「對了,翠芝,你知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叫因因?」 翠芝不以為意,「護士來替你注射了。」 雋芝墮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長話短說,最簡單的描述便是,唐雋芝似牲口準備受屠宰般被安排妥當。 翠芝趕到時她已服過鎮靜劑,只能咧咀向姐姐笑笑口,不能言語。 她忽然看到翠芝身後有個人,誰?是易沛充,他在哭,這傻瓜,居然淌眼抹淚。 唉,完全不必要,過兩天,他還不是會為著芝麻綠豆的事同她吵個不休,人類的感情為浮面氾濫:一下子感動,一下子忘懷,紛紛擾擾,不能自已。 雋芝這一刻內心明澄,咀角掛著濃濃笑意。 看,一個人有一個人好,了無牽掛,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唐雋芝被推進手術室。 彷佛只過了一分鐘就蘇醒了,雋芝十分寬慰,噫,又可以在紅塵中打滾兼穿時裝吃冰淇淋了,隨即那極度炙痛的感覺排山倒海而至,布蓋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雋芝忍不喘息,「痛!」她說。 是翠芝的聲音,「好了,醒了。」 她醒了,母親沒有。 雋芝躺病床上,斷斷續續,不停的睡了又睡,夢中穿插無數片斷,似回復到嬰兒時代,她看見了母親,雋芝,振作一點,雋芝,母親叫她,雋芝落下淚來。 老莫曾同她說過:「不是每個母親像你想像中那般完美。」 雋芝當然知道,有同事告訴她:「在家住了十多年,家母一直給我們吃剩菜冷飯,我們從未見過當初新煮的食物,真正怪不可言。」 又有人抱怨,「要書沒書讀,要衣沒衣穿,要吃吃不飽。」 更有人說:「這叫做怪?我記得童年時多年來每早都有小販送來一隻麵包與一瓶鮮牛奶,我從來沒嘗過滋味,弟弟也沒有,由誰享用?是家父自己,孩子有什麼地位?幼兒是最近才抬的頭。」 「家母待我,無微不至——的精神虐待。」 也總比沒有母親好,吵鬧爭執,互相憎恨也是一種關係,許多夫婦折磨對方數十年難捨難分,也基於同樣原因…… 四肢不能動彈,腦袋可沒休閒,這許是文人本色。 真正清醒,是三十小時之後的事,雋芝見身邊有個人蹲著,便隨口問:「喂,幾點鐘了?」 那人是雙眼佈滿紅筋的易沛充。 雋芝瀏覽病房,已經有兩大篷白色鮮花擱在床頭。可見郭淩志來過兩次。 另一隻瓶中還有小小紫色毋忘我,這是易沛充作風。 自製慰問卡兩張,出自菲菲與舉華。 接著易沛充輕輕說:「二姐二姐夫送了香檳來。」 雋芝精神一振,「快點冰起來。」 沛充問:「感覺如何?」 「痛。」 「極難受?」他心疼不已。 「像一塊烙鐵烤在小腹上。」雋芝已痛出一額冷汗。 「我喚人來替你注射止痛針。」他伸手按鈴。 雋芝問:「你都知道了?」 易沛充點點頭,「雋芝,讓我們結婚吧。」 「我可能無法生育。」 「我們順其自然。」 「不,易沛充,為免日久生悔,不如先試試生孩子。」 「你說什麼,你麻醉藥醒了沒有?」易沛充提高聲線。 護士捧著針藥進來,剛剛聽見這句話,不禁瞪著易沛充斥責:「你為何對著病人大呼小叫?有什麼事,過幾天再找她商量未遲。」 可憐的易沛充,不眠不休兩日兩夜,換來一頓責駡。 他只得暫時出房回避。 雋芝雙眼看著雪白天花板,結了婚盼望孩子而沒有孩子,十年八年那樣呆等下去,噫,好人變成罪人,唐雋芝才不吃那樣的苦——終日以內疚目光看住丈夫,低聲伏小,出盡百寶用其他辦法補償……談也不要談,她情願孤苦一生,讓易沛充娶別人好了,年年為十一億人口添多一名。 她唐雋芝照樣依然故我做人。 除非先讓她懷孩子,否則絕無可能嫁易沛充。 沛充回到房中,「我去替你買些書報雜誌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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