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一千零一妙方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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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貨員已經迎上來。 雋芝連忙退後。來不及了,那和善的職員微笑問:「太大,孩子是男是女?」 雋芝平日的機靈不知丟在何處,「呃,還不知道。」 「那麼,選購白色或淡黃的衣物好了,請跟我到這邊來,是第一胎嗎,大約在冬季出生?」 「不,我,噫——」雋芝放棄。 她挑了半打內衣與三件毛線衣以及四張小毯子。 送給老莫逗逗她開心也好,她此刻的苦況,不足為外人道,一個個星期那樣捱,總共四十個禮拜,寶貴生命中足足一年。 拎著大包小包回家,一抬頭,看到穿白衣黑褲的阿媽抱著個嬰孩在門前散心。 他們無處不在,霸佔人力物力,地球資源。 雋芝向他投去一眼。 那數月大的人剛剛哭過,眼角還掛看亮晶晶的淚珠,嘟著咀,一臉不悅。 雋芝想,豈有此理,吃現成飯,穿現成衣,面孔不過比一隻梨子略大一點,便耍性格,發脾氣,太大會得有風駛盡哩了。 她又看他多幾眼。 就在這時候,忽然吹來一陣清風,在悶熱的秋老虎下午,雋芝只覺心頭一爽,沒想到那嬰兒也察覺到了,他眯起眼,抬起頭,同時享受那陣涼風,眼淚也似乎在該刹那被吹幹,一頭濃發在風中擺來擺去,趣致得難以形容。 呵,他是存心來做人的,大抵不必杞人憂天,替他擔心人生道路有多麼崎嶇,病死是何等可怕,戀愛與得失是怎麼樣痛苦,他想必會適應下來,就像他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是上上上一代那樣。 雋芝像是終於領會了什麼。 週末,易沛充來接她往皇后碼頭。 她正在看早報,吃早餐。 順帶告訴沛充:「本市出生率奇低,世界罕見,低於一點二。」 沛充看著她,「你就不打算作出任何貢獻」 「已有兩個姐姐,在撐充場面,我再加一腳,那還不造成人口爆炸。」 「但是我仍覺得本市地窄人多。」 「那是上一代造成的遺毒。」 「用字不要那樣誇張。」 雋芝笑笑,「來,我們出發吧。」 碼頭上,梁芳菲與梁芳華兩姐妹穿一式水手裝似洋囡囡,雋芝一見就大聲叫:「踢踢,泣泣,你們好。」 翠芝瞪妹子一眼,「你再替我女兒亂取醜陋綽號,我不放過你,精神虐待!」 「姐夫呢?」雋芝四周圍看看。 「他們不來,今日是婦孺班。」 「呵,」雋芝馬上對牢易沛充笑,「歡迎你加入女兒國。」 翠芝說:「我們請沛充來,因有事請教他。」臉色凝重。 雋芝看男友一眼,跳下船去。 大姐筱芝又隔了廿分題才率眾趕至,水手開船。 三個男孩一見雋姨,立刻機智地回避,爬到頂層甲板去曬太陽。 大姐夫姓祝,是個生意人,做皮草,多年來筱芝身上永遠少不了至時興的皮裘。 雋芝忍到去年冬季,終於發言:「大姐,這東西可以不穿就不要再穿。」 「假仁假義,你吃不吃雞鴨鵝、豬牛羊?」 「為著生存,攝取營養,不得不吃,宰殺小動物,取皮制衣,純為虛榮,又是另外一件事。」 「嘿!」 「在外國,穿紫貂,會被人吐涎泊或發紅漆,太太,沒有人穿這種東西了。」 「去你的烏鴉咀,我們祝家五口沒飯吃,到你家來借。」 姐妹不歡而散。 筱芝年紀其實不算大,嫁得好,便有種養尊處優的意氣,姿態上彷佛是老一輩的人,再加上她五官太過秀麗,大眼睛,小咀,尖下巴,也有點不合時代審美觀念,好像過時了。 上船後,她一直戴著太陽眼鏡,一句話不說,一看便知道心事重重。 出了鯉魚門,漸漸天空海闊,易沛充與孩子們打成一片,正玩遊戲,雋芝一杯在手,吹著海風,其樂悠悠,使對二位姐姐說:「有什麼話可以掀盅了。」 筱芝抬起頭,一派問白雲的樣子。 翠芝開口:「雋芝,你不要太激動。」 雋芝馬上皺起眉頭勉強調笑:「什麼事,可是到今天才來與我爭奪遺產?」 翠芝鄭重宣佈:「雋芝,老祝要同筱芝離婚。」 姐妹連心,雋芝一聽,全身的血液立刻往頭上湧去,嗡一聲,沖到腦部,面孔漲得血紅,忽然又抽空,刷一下,臉色轉為雪白,她雙手顫抖起來。 翠芝勸道:「叫你別激動。」 「老祝人在何處?」雋芝霍地站起來。 「在本市。」 「叫船往回駛,我去見他。」 「你別毛燥好不好,雋芝,坐下來,喝口冷飲,我們細細商議。」 筱芝仍然一言不發。 三個男孩清脆的笑聲自甲板傳來,雋芝氣炸了肺,這十五年生活,大姐就白過了, 她把財富與孩子帶到祝家,看,看祝家如何回報。 她淚盈於睫,反應熾熱。 筱芝忽然轉過頭來,很鎮定地說:「雋芝,我還一直以為你不愛我,可見我何等粗心大意。」 雋芝急得豆大眼淚直掛下來。 「任何人去見老祝都沒用,他有了新人,對方一定要正式名分,已經與筱芝攤牌,財產一人一半,三個兒子,全歸祝氏。」 「不行,」雋芝說:「我們要三個孩子。」 「祝家長輩無論如何不允許,孩子的祖父母苦苦哀求彼芝網開一面,老人家將親手帶大孫兒,他們不會吃苦,兩個大的反正明年要出國寄宿。」 雋芝瞪二姐一眼,「步步退讓,還來問我意見作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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