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一千零一妙方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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雋芝敬畏震驚地皚著熒幕,作不得聲。 她陪翠芝照過素描,熒幕一片胡塗,除出醫生,閒人根本看不懂圖案,因此沒有感受,今日的經驗叫她害怕。 這時醫生說:「閃光部分是他的心臟,黑色一點是他的胃,心跳正常。」 雋芝忍不住問:「他有多大了?」 「電腦計算是十一星期零三天。」 「那個連接著他小身體的小圓圈是什麼?」 「是提供營養的蛋黃囊。」 老莫這時說:「雋芝,你應去買疊參考書來看。」 「他可曉得我們在觀察他?」 醫生答:「他不知道。」 「他是男孩還是女孩?」 「現階段仍未知道。」 雋芝喘氣。 醫生看她一眼,「真奇妙,是不是?」 雋芝忙不迭點頭。 誰知醫生不是指生命之妙,而是說:「這副儀器真正奇妙。」他也沒有錯。 雋芝已經飽受衝擊,有點昏頭轉向。 診治完畢,老莫至掛號處付診金,自看獲處接過寶麗萊照片,遞給雋芝,「給你留作紀念。」正是那小生命的寫真照。 雋芝隆而重之放進手袋,感動得雙目通紅。 老莫還要百上加斤:「不再恨他們了吧。」 雋芝喃喃說:「我一直以為他們偶作蠕動,一如阿米巴,沒想到他們已懂得運用四肢去表達感倩。」 「所以智慧的中國人替人類加一年虛歲。」 雋芝頷首如搗蒜一樣。 街上陽光充沛,雋芝陪老莫退出版社,臨別依依,「你自己保重。」 「你速速虐兒,快快交稿。」 雋芝立刻跑到書店,買了一大疊參考書:新生命、懷孕分娩育嬰、懷孕到三歲,嬰兒至兒童……中英並重,不遺餘力抬返家中。 進門聽見電話鈴響。 翠芝問:「你昨夜找過我?」 「呵是,算了。」雋芝坐下來。 「何事?」 「翠芝,我又夢見母親。」雋芝欲語還休。 翠芝沉默一下子,隨即說:「你根本不可能記得母親的樣子。」 「我看過她的照片,印象深刻。」所有照片中只有母親與大姐二姐,沒有雋芝。 「早知不給你看。」 「我總有權要求看母親的相片吧。」 「雋芝,母親過身同你一點關係也無,你何用耿耿於懷數十載。」 「我始終不能釋然。」 「這樣下去,你需去看心理醫生。」 雋芝不語。 「有沒有同易沛充談談?」 「他沒有必要知道。」 「你們是好朋友呀。」 「我們只是酒肉朋友,我的憂慮,純屬我自己。」 「這樣說,對沛充也不公平,我們都看得出他對你是真心真意。」 「那當然,」雋芝微笑,「風和日麗,我又那麼健康活潑,自然人人對我真心歡喜,我又何必愚昧得去試練考驗人家的誠意。」 「雋芝,你對沛充應當有信心。」 雋芝只是笑。 「我約好筱芝週末坐船出海,你也一起來吧。」 「哎呀,謝謝,謝謝,五個猢猻精湊到一起,我吃了豹子膽都不敢出現。」 「星期六下午兩點皇后碼頭,同易沛充一起來吧。」 雋芝也曾跟他們共度家庭日。 整個過程使她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自出門那一刻起,雋芝便覺得氣氛好比逃難演習,就差沒有嗚嗚嗚警報聲。 姐姐們命家務助理扛著各式食物、更換衣服,浩浩蕩蕩押著孩子們出發,姐夫們憔悴地尾隨,兩家人的男女孩童各有各難纏之處,總有一個要上洗手間,另一個掉了只鞋子,又有誰必定腸胃不安,不然,就是爭吃糖果,撕打起來。 好不容易把他們塞進車廂,雋芝太陽穴已經彈跳發痛,加上姐姐們吆喝聲,姐夫們求饒聲,使雋芝益覺一聲子不結婚不生孩子是種福氣。 上了船也沒有什麼快樂時光,要忙著服侍少爺小姐穿上泳裝下水。 好不容易等到五個小魔王都穿起救生衣跳到碧海暢泳,雋芝跑去問船長:「可不可以立刻把船駛走?」 實在受夠了。 完全失去自我,活著等於沒活著。 雋芝打開她的畫紙,以漫畫形式,打張草稿,圖中的她金星亂冒,懇求船長開動引擎,把她送返碼頭。 那幾個孩子,統統面目猙獰,頭上長角。 這不是虐兒妙方,而是被虐後如何自救之道。 雋芝斟出香檳,喝一口,躺下。 正是:愛幾時睡就幾時睡,愛什麼時候醒就什麼時候醒,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計,兩者皆可拋。 雋芝念念有辭,閉目假寐。 嚴寒冬夜,午夜夢迥,窩在電毯子裡夷的她,也試過被夜啼兒吵醒,簡直嚇得發抖,趕緊用枕頭壓往腦袋,繼續尋夢。 看見姐姐們花的心血,她譏笑日:「我不如把目標設在十年內取諾貝爾文學獎。」 今日,她的心比較溫柔。 出那幀寶麗萊照片,放到案頭,同那胚胎說:「快高長大,平安出世,乖乖聽話,成為你母親的歡樂,」停一停,又說:「不然阿姨不放過你。」 她把照片放進一隻小小像框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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