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銀女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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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資料來自福利署的姜姑娘,姜姑娘手頭上的個案對王銀女的調查很清楚。」 「怎麼會?」我說。 「她是失蹤少女,她母親去報過案。」李先生說。 「多麼不負責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面孔又露出一絲笑容,似乎見怪不怪地說:「社會的錯。」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們兩個人告辭。 我進房去看銀女,她正熟睡,買來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還是假睡?有否竊聽我們的對白? 我並不打算以賊那樣防著她。我以不變應萬變,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緊,至要緊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把這個目標認清楚,卻好辦事。 這四個多月的時間,說易過而不易過,只好見步行步,過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發上,時間總是會過,總會瓜熟蒂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淒涼地笑了。 若果我與陳小山有個孩子,何必傷這種腦筋?孩子……這些生在紅塵中折墮的孩子,許多許多,都聽天由命,如飛絮飄落,生命是一種漫無目的浪費。 司徒薦來的中年女傭準時來上工。她是一個伶俐壯健的中年婦人,黑褲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麼都替我安排好了,我這一生充滿因利乘便而發生的事,學業、事業、婚姻,從來不需要自己動腦筋,學校與家庭教育把我訓練成模式裡出來的淑女人才。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得控制我自己,依著軌道走到終點,不得出錯。 小山的去世是第一個意外。 銀女的出現是第二個意外。 我跟朱媽說:「看牢她。」 朱媽點點頭。 我抓起手袋出門去。 第一夜總會在最繁華之地,華燈初上,不夜天在黃昏呈一種蛋白色,霧重,被剛剛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蒙。 我不是沒有經過這種地方,但從來不加以留意。 夜總會設在地牢,門口擺設著七彩相片,有守門的印度人持鳥槍而立。 我隨音樂聲拾級而下。 會內侍者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飲料。 我問:「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應說:「今天剛剛在,她在後面寫字樓算賬。」 「我想見一見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費。 她說:「好,請等我。」 有一兩個女孩子在酒吧邊打來打去笑鬧。 年輕而美麗,大胸、蜂腰,皮膚緊繃,而銀女不過是她們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著她們,一個個穿著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許多參加大型舞會的名媛為高。說什麼儀態學問氣質,換了我做男人,我也會被這種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适才的女侍過來問我:「周小姐問你有什麼事。」 我說:「私事,請代為通報。」我又付出小費。 我再不諳世事,也知道財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開。 我呆半晌,咱們這些良家婦女實在對自身估價太高。 看看這個溫柔鄉,還不是紅牌阿姑,已有這樣的風情。 又過半晌,女侍過來說:「周小姐請你進她的辦公室,請跟我來。」 我尾隨她背後。 夜總會後面別有天地,裝修得中規中矩的寫字樓格局,女侍敲兩下門,替我推開門,示意我進去。 我進去。 有一個年輕女子坐在粉紅色的辦公桌後面,正在抽煙,見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請坐,林小姐。」她說。 我有點好奇地打量她這寫字間。媽媽生還要辦公桌?做些什麼?她背後還有同色的書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擱著幾本書,一併的粉紅色。互相行注目禮之後,我說:「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驚呼。 莉莉安周是個厲害的媽媽生,應是四五十歲的老虔婆,怎麼會是她?她扁扁的面孔眉清目秀,不過二十五六歲光景,她有什麼資格做媽媽生? 我連忙控制我自己,沉下氣來。 脫節了,我坐在象牙塔裡,與外界完全脫節,被原有的傳統思想影響:家庭主婦一定是胖胖的,歡場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學生是純潔的。 正象電影版本的紅樓夢必然把王熙鳳塑造成一個陰沉的中年婦人,而實際上王照鳳死的那年,不過二十三歲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諒我有眼不識泰山。」 莉莉安笑起來,她說:「這位女士找我有何貴幹?我們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經據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們良家婦女永遠認為風塵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識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態比一般公關小姐還高出許多倍。 我不能忘記「梅吉莉」這美麗的藝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筆。銀女——梅吉莉,這位媽媽生簡直已具才女雛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著我。 我說:「周小姐,你這麼聰明,一定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你是一定記得的。」 她收斂了笑容,輕輕歎口氣,不置信地問:「你也是來找丈夫的?」 我說:「周小姐,你猜對了一半,的先生剛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來跟她找麻煩的。 「他生前常來這裡。」 周小姐說:「這位太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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