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玉梨魂 | 上頁 下頁


  我呆著聆聽。

  「對不起顧小姐,我只是個小秘書,我的想法是百分之百胸無大志的。」

  我抓起手袋,「你說得很對。」

  「不怪我吧,顧小姐?」

  我擰擰她臉頰。

  我們離開公司時是六點半,燈火通明,根本沒有下班的意思,這整個城市有點走火入魔,習慣趕命,還動輒嫌他鄉正常速度節奏緩慢。

  我不管了,我有別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家,神情緊張,即刻神經兮兮地淋浴休息,用兩隻濕水茶包敷在雙目上,不想那一位玉梨看到我,發覺我比她老。

  一邊吩咐咪咪,「那套咖啡與黑的麻布裙,叫傭人熨一熨。」

  「那套衣裳已有兩季歷史。」

  「只穿過三次。」

  「可憐的媽媽,實在很省。」

  「你懂什麼,最笨的是比賽時裝,老來隻餘一櫥舊衣,除非有個大戶無限量支持,否則整潔大方便可。」

  「嗯。」

  「這人有點苗頭吧。」

  咪咪誤會了。

  她以為我這陳年舊貨終於有人問津。

  「是一位小姐。」

  「媽媽你真糊塗,女人同女人,于事無補。」

  咪咪的口氣是妖精,也好,沒有人會占得到她的便宜,不用替他擔憂。

  但願我十九歲時有她這般智慧。

  我說:「我約了人家是談正經事。」

  「生意?」

  「把我那雙唯一的高跟鞋取出來。」

  本想吃點面才去,但是胃部不合作,像是塞住一大團棉花,我們這種人是無論如何胖不起來的。

  到玫瑰徑三號,早了十五分鐘。

  準時是帝王式美德,我在門外徘徊,心中模擬各種問題多則,預備弄個水落石出。

  終於在九點缺五分上去按鈴。

  大門打開,她站在我面前。

  感覺就象照鏡子,十分詭異。

  我們兩人呆了一會,反而是我先開口,「你保養得真不賴。」

  她笑了,「請進來。」

  屋子裡陳設大方名貴,我坐下,來不及地問:「你是不是真人?」

  「騙不到你,不,我不是真人。」

  我一陣暈眩,「那你是什麼?」

  她沒有即時回答,沉吟著。

  「如果你不是真的,那我呢,我是什麼?」

  「你是真的顧玉梨。」

  「你怎麼知道?現在連我自己都糊塗了。」

  「鎮靜一點。」

  「你到底是什麼?」

  她笑吟吟的答:「我是玉梨魂。」

  我被她說得啼笑皆非,沉默下來。

  在這所靜寂幽暗的寓所內,我看到了自己,與自身對話。

  「我覺得你生活得很好。」我羡慕地說。

  「托賴。」

  我低下頭,「區先生似乎很照顧你。」

  「我知道你去看過他。」

  「他是不是真人?」

  「當然是。」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在一個偶然的場合。」

  可比我有辦法得多。

  我嘆息一聲,「誰不想認識那樣的人才。」

  「你很寂寞吧?」她似乎很瞭解。

  「我想是。」

  「而且不快樂。」

  「因為我是個失敗者。」

  「我不准你小覷自己,因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她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大惑不解,這明明是一雙活生生溫柔暖和的人手。正如我擁抱少年顧玉梨時,也感覺她的肉體存在。

  她說下去:「我認為你做得不錯——」

  我忍不住笑起來,「你自然幫我,正如你适才說的,你是我,我是你,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詩:月邊河塘照瘦影,卿須憐我我憐卿。」

  「那又有什麼不好,」她說:「我若不是一個自愛到極點的人,就不會捱到今天。」

  我深深震驚喜悅,這確是我,語氣姿勢論調,都屬￿進化的顧玉梨。

  但是我不能說她是十九歲的顧玉梨,她們是兩個人,若果沒有我做橋樑,他們倆見面不相識。

  人真是會變的,非隨環境變不可,適者生存。

  我問老練的顧玉梨,「你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麼。」

  「當然。」

  「你要嫁給區先生?」

  她笑,「那要看他向不向我求婚?」

  「我看他會的。」

  「別太天真,別忘記那些十八二十二的小妞。」

  我也笑,「同你說話太有趣,完全放心,不用戒備,真痛快。」

  「我知道這些日子裡你很吃了一點苦,父母沒留給你什麼,丈夫又沒送給你什麼。」

  這話聽在耳朵裡,只沉得無限窩心慰貼,又帶來幾分辛酸,一刹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傻笑,笑著笑著,忽然發現自己雙眼潤濕,啊,多年來感情壓在心底,哭笑難分,一切委屈屈辱無奈,都不敢發洩,我連忙用手掩住臉,精心描繪過的化妝全糊掉。

  「可是你很能幹,照顧得也還周全,放心,明天會更好。」

  只需片刻,我便放手,微笑問:「是應允。」

  「當然。」

  「謝謝你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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