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玉梨魂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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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著聆聽。 「對不起顧小姐,我只是個小秘書,我的想法是百分之百胸無大志的。」 我抓起手袋,「你說得很對。」 「不怪我吧,顧小姐?」 我擰擰她臉頰。 我們離開公司時是六點半,燈火通明,根本沒有下班的意思,這整個城市有點走火入魔,習慣趕命,還動輒嫌他鄉正常速度節奏緩慢。 我不管了,我有別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家,神情緊張,即刻神經兮兮地淋浴休息,用兩隻濕水茶包敷在雙目上,不想那一位玉梨看到我,發覺我比她老。 一邊吩咐咪咪,「那套咖啡與黑的麻布裙,叫傭人熨一熨。」 「那套衣裳已有兩季歷史。」 「只穿過三次。」 「可憐的媽媽,實在很省。」 「你懂什麼,最笨的是比賽時裝,老來隻餘一櫥舊衣,除非有個大戶無限量支持,否則整潔大方便可。」 「嗯。」 「這人有點苗頭吧。」 咪咪誤會了。 她以為我這陳年舊貨終於有人問津。 「是一位小姐。」 「媽媽你真糊塗,女人同女人,于事無補。」 咪咪的口氣是妖精,也好,沒有人會占得到她的便宜,不用替他擔憂。 但願我十九歲時有她這般智慧。 我說:「我約了人家是談正經事。」 「生意?」 「把我那雙唯一的高跟鞋取出來。」 本想吃點面才去,但是胃部不合作,像是塞住一大團棉花,我們這種人是無論如何胖不起來的。 到玫瑰徑三號,早了十五分鐘。 準時是帝王式美德,我在門外徘徊,心中模擬各種問題多則,預備弄個水落石出。 終於在九點缺五分上去按鈴。 大門打開,她站在我面前。 感覺就象照鏡子,十分詭異。 我們兩人呆了一會,反而是我先開口,「你保養得真不賴。」 她笑了,「請進來。」 屋子裡陳設大方名貴,我坐下,來不及地問:「你是不是真人?」 「騙不到你,不,我不是真人。」 我一陣暈眩,「那你是什麼?」 她沒有即時回答,沉吟著。 「如果你不是真的,那我呢,我是什麼?」 「你是真的顧玉梨。」 「你怎麼知道?現在連我自己都糊塗了。」 「鎮靜一點。」 「你到底是什麼?」 她笑吟吟的答:「我是玉梨魂。」 我被她說得啼笑皆非,沉默下來。 在這所靜寂幽暗的寓所內,我看到了自己,與自身對話。 「我覺得你生活得很好。」我羡慕地說。 「托賴。」 我低下頭,「區先生似乎很照顧你。」 「我知道你去看過他。」 「他是不是真人?」 「當然是。」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在一個偶然的場合。」 可比我有辦法得多。 我嘆息一聲,「誰不想認識那樣的人才。」 「你很寂寞吧?」她似乎很瞭解。 「我想是。」 「而且不快樂。」 「因為我是個失敗者。」 「我不准你小覷自己,因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她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大惑不解,這明明是一雙活生生溫柔暖和的人手。正如我擁抱少年顧玉梨時,也感覺她的肉體存在。 她說下去:「我認為你做得不錯——」 我忍不住笑起來,「你自然幫我,正如你适才說的,你是我,我是你,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詩:月邊河塘照瘦影,卿須憐我我憐卿。」 「那又有什麼不好,」她說:「我若不是一個自愛到極點的人,就不會捱到今天。」 我深深震驚喜悅,這確是我,語氣姿勢論調,都屬進化的顧玉梨。 但是我不能說她是十九歲的顧玉梨,她們是兩個人,若果沒有我做橋樑,他們倆見面不相識。 人真是會變的,非隨環境變不可,適者生存。 我問老練的顧玉梨,「你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麼。」 「當然。」 「你要嫁給區先生?」 她笑,「那要看他向不向我求婚?」 「我看他會的。」 「別太天真,別忘記那些十八二十二的小妞。」 我也笑,「同你說話太有趣,完全放心,不用戒備,真痛快。」 「我知道這些日子裡你很吃了一點苦,父母沒留給你什麼,丈夫又沒送給你什麼。」 這話聽在耳朵裡,只沉得無限窩心慰貼,又帶來幾分辛酸,一刹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傻笑,笑著笑著,忽然發現自己雙眼潤濕,啊,多年來感情壓在心底,哭笑難分,一切委屈屈辱無奈,都不敢發洩,我連忙用手掩住臉,精心描繪過的化妝全糊掉。 「可是你很能幹,照顧得也還周全,放心,明天會更好。」 只需片刻,我便放手,微笑問:「是應允。」 「當然。」 「謝謝你的鼓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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