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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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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可以吧?」 永亨抓起小貓的脖子皮,遞到我面前來。 我只好伸手接過,白他一眼,「巨人這樣抓牢你的頸皮揪來揪去,你有什麼感想?」 「你養它吧。」永亨說。 「我再也沒心情了。」我歎口氣,「交給英姐吧。」 永亨說:「來,露斯,咱們去找吃的。」 我說:「什麼露斯,叫它碧眼兒。」 永亨還是很高興:「好,好。」 我也不能再出聲,把頭垂得很低。 英姐喂完貓,輕輕同我說:「覓得這樣的如意郎君,夫複何求。」聲音中無限寬慰。 我偷偷看永亨一眼,心中默認英姐所說字字屬實。 殷家那賊窩裡居然出了個好人,宛如污泥中的白蓮。 英姐說:「再同他鬥氣,我都看不過眼,去,去跟他說話。」 永亨兩手插在口袋中,看著我只是笑。 他真是遷就我。 他跟我說:「瑟瑟說令俠酗酒,剛才我去,也看見他喝得滿面通紅。」 我是巴不得梅令俠不快活,面孔上淡淡的,實則非常幸災樂禍。「不是新婚燕爾嗎?」 「可不是!如果他們快樂,那麼馬大的犧牲也有價值。現在三個人都苦悶不堪,真不曉得令俠打的是什麼算盤。」 「他只不過想花錢花得舒服,可是這年頭,除非閣下花的是自家的錢,在別人手底下討生活總是屈辱的,他才弄明白這個道理,可惜已經太遲。」我說,「他覺得馬大諸多為難他,所以棄馬大去就殷瑟瑟,結果還不是一樣。」 永亨又改變話題說:「哈拿,你越來越瘦,要小心身子,別鑽牛角尖。」 我埋怨他,「你那些朋友,一點都幫不上忙。馬大到底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是沒有消息,有人見過她,不過當時她還跟令俠在一起。」 「那是成半年的事。」我心煩氣躁。 「少安毋躁。」永亨說。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短促響了一下。 多年來我想將那只老式門鈴換過,改裝那種叮哇叮叮噹的電子鐘,但媽媽不允。老門鈴一向沙啞刺耳,今天尤其如此。 「英姐呢?」我問。 「她在跟貓玩。」 我站起來,走到門前,猶疑一刻,才把門打開。 是永亨叫出來的—— 「馬大!」 馬大回來了。 我一把抱住她。「媽媽,媽媽,馬大回來了。」我大叫。 媽媽與老英姐是跑出來的。 馬大很憔悴很髒,神情呆木,頭髮油膩潤濕,好像多日未洗。衣服也拖拖拉拉,她仿佛在不知名的地方流浪良久,步行許多路才到達家裡的樣子。 最顯著的是,她的腹部已經恢復平坦。 我吞下一口涎沫,事情再明白沒有,孩子已經失去。 我與媽媽扶她坐下。 馬大的黑眼圈使她看來老了十年。 她嗚咽的叫:「媽媽,媽媽。」 媽媽緊緊抱住她,「傻孩子,天大的事,媽媽照樣愛你。你肯回來就好。」 永亨笑說:「沒事了沒事了。馬大仿佛有點感冒,我叫醫生來瞧瞧她。」永亨永遠顧著別人的自尊。 永亨給我使一個眼色,我隨他出去。 「馬大受了很大的震盪。」 我急問:「孩子呢?」 「看樣子是小產了。」 「多麼可惜。」我心痛的說。 永亨歎口氣,「是她的身體與她的孩子,她有權做主。既然已經回到家裡,咱們什麼也不要提。」 「是。」我點點頭。 但這些日子她在什麼地方出沒?她是怎麼回來的?為什麼整個人破爛若此? 永亨說:「這一切只好慢慢問她。」 醫生抵達,替馬大詳細檢查後,同我們說她的身體非常差,要好好調理,約一星期前她做過一次十分危險的人工流產手術(正是我劇烈腹痛那一日),更要妥善的護理。他千叮萬囑的走了。 媽媽很樂觀,她說:「年紀輕輕,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好好養一年半載就沒事。」 過了幾天,馬大的精神漸漸好過來,可以蹲著與碧眼兒玩,我很覺安慰。 我同她說:「把碧眼兒送給你好不好?」 她仰起頭,想很久,才說:「好。」 從此她走到什麼地方,這只貓總是跟著她,睡覺也在一起,一人一貓都出乎意料之外的靜。 但是,但是大家都覺得寧靜得不對勁。 永亨忍不住同我說:「你可覺得馬大有點恍惚?」 我看著他那肅穆的面孔,「沒有呀,你發現什麼?」我言不由衷。 「她對很多事,都不復記憶。」永亨的面孔向著別處。 「經受那麼大的打擊,又失去孩子,神態當然呆鈍一點,你不能叫她跟以前一般的活潑。」 永亨遲疑一刻,「不,不止這樣,你有沒有發覺她沒有什麼哀傷?」 我冷笑,「根本沒有值得哀傷的事,過去已屬過去,創傷終會平復,我巴不得她這樣想得開。」 永亨說:「我怕不是這麼簡單。」 「照你看,是為什麼?」 「她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大不如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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