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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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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病了?」我擔心問,「他一個人住。」 媽媽說:「租一間房間也有好處,鄰居會照應他。」 過一會兒我問:「他很喜歡粉豔紅吧?」 媽媽一怔,「你什麼都猜到。」 「聽你說起,看他的樣子,心裡有一兩分數目。」 「是的,班子裡誰都知道他暗戀豔紅。」 「她知道嗎?」 「知道。」媽媽說,「她對他很好。」 「出事後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問。 「本來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後來就開始喝黃酒……喝個不停,成了酒仙。」媽媽說。 我說:「走過他身邊,老一陣酒味,不過他的衣著很整齊,多虧英姐打點。」 老英姐這個時候跌跌撞撞的進來,「老胡師傅進了醫院。他中風,被同屋送進醫院。」她急得團團轉。 「這還了得。」媽媽跳起來。 「媽媽,這件事你不要動,我與馬大去看他。」 「不,一輩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漲紅了臉,瞪著眼睛。 「你那麼胖,沒的跑來跑去。」我暴躁的跺腳。 「不不,我一定要去——」 「叫司機備車,一塊兒去。」馬大出現在我們身後。 我拉起媽媽與馬大,奔下樓去。 一路上我有種不祥的感覺,看看媽媽,她面如死灰,緊緊的閉著雙目,嘴唇掀動,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禱文。我喃喃的說:「今個月咱們真黑,黑過墨斗。」 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醫院,我們以第一時間奔進去,經過幾個詢問處,才找到老胡師傅的病床號碼,急著搶進去,發覺床空著。 我張大嘴,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感覺如五雷轟頂。 可憐天真的媽媽還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環在白胖的面龐邊急促搖晃。 我向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來,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媽媽。我說:「老胡師傅已經到了天上。」 「嚇,什麼?」媽媽震驚得腳軟,「我兒,你說什麼?」 護士走過來,「七十號病人中風去世,你們是親屬?請去辦認屍手續。」 媽媽整個人軟下來,我與馬大在兩邊扶住她。 她六神無主地嚷:「怎麼會?怎麼會?」 我向馬大丟一個眼色,「你陪媽媽回去。」 「不,」媽媽鎮靜下來,「我要看他最後一面,相識一場,轉眼五十年,沒有什麼可怕的。」 馬大已經在哭。 我默然。 只記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師傅這個人,初初頭髮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時常咳嗽痰在喉嚨底轉,但我們並不討厭他,因他縱容我們,而且帶糕點給我們,那種在街角小攤子上賣,很髒。但味道是特別精彩的零食。 漸漸他的頭髮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頭上的結凸出來像一隻核桃,說起來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們這裡,總要到下午時分才走,有時也在客廳裡瞌一會兒。 今天天色這麼好,天這麼藍,他卻離我們而去,我仰頭深深吸氣,說什麼萬物之靈,對自己的生死還茫茫然毫無知覺,說去就去。 老胡師傅的遺容安詳,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時候,手也是冰涼,沒什麼分別。 媽媽呆怔怔的站了一會兒,就由我們陪著離開。 半路上媽媽就支持不來,喊頭痛,我讓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師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麼要收拾。 他房間很乾淨很簡單,房東說他欠三個月租,我立刻開出現金支票。簡單的家私是房東的,我取出櫥頂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進去,準備一起火化。 在一隻抽屜底,我再看到那張照片—— 粉豔紅,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來細看,雙手顫抖著。 不錯,我與馬大都長得像她。 我們並沒有媽媽那個福氣的雙下巴,我們像粉豔紅。眼睛細而且長,仿佛是畫出來的,平時也像上了戲妝。 從小學校演劇找人演白雪公主、聖母馬利亞、仙子,到長大後的芸娘、白流蘇、林黛玉、茉莉葉,馬大總是一手包辦。 我因為……腿的緣故,所以不大喜上臺去自暴其短,故此放棄許多機會。 現在想起來,馬大確是流著母親的血液。 我把那幀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來,成為我貼身珍藏,坐在老胡師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遠。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戲班中的樂師因朝朝相處,愛上大紅大紫的花旦。她對他好,但是沒有嫁他,他暗暗戀愛她二十多年,終身不娶,候她死後,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著她的兩個女兒,他始終沒有往前活,他的時間停留在戲班的全盛時期…… 比起老胡師傅,殷若琴只是一個狠瑣的紈挎子弟,我情願老胡師傅是我的父親。 可是—— 誰能夠挑選他的父親呢,都是一早註定的。 我沉默著,頭頂在牆上很久很久。 房東不放心,已經探頭探腦張望過許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來,拎起皮筐,說:「勞駕你們,我走了。」 房東把我送到門口。 我歎一口氣,離開。 到家,老英姐雙眼如胡桃的來開門。 一進門,發覺坐滿一客廳的人。媽媽、馬大、梅令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給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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