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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日記記到這裡,已經非常散亂,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惡夢,使我明白人們所說的:生不如死。

  他早該死了,免受這種折磨。

  我摸著自己的面孔,照鏡子,我長得像粉豔紅?我身上真的流著他們兩個人的血?

  我頹然,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馬大,這種秘密我一個人知道已經可以,不必再牽涉到她。

  我的內心激動得難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種異樣的鎮靜,媽媽打了通宵麻將,才叫老英姐讓她喝了參茶,半躺在沙發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媽。」

  她眯著眼,「哈拿,你又沒睡?」

  我乾笑,「媽,你還說我呢。」

  「我搓牌呀,年紀大的人,豈不應該縱容自己?時日無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歲。」

  「哦,到時人人都去了,單剩下我這個老妖精,有啥個意思?」

  「媽——」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為什麼?是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筆勾銷。」

  我哭了。「媽媽,為什麼我不是你生的?」我拉著面孔上的肉,想把臉皮拉下來,「為什麼我不像你?」

  身後傳來馬大的聲音,「哈拿,你發什麼瘋?」

  我轉身,看見剛起床的馬大。

  馬大嚇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麼攪的,這麼萎頓還纏住媽媽,快梳洗呀。」

  「你去上學罷,別理我。」我仍然伏在媽媽身上。

  媽媽說:「這哈拿,越來越小,就快要吃奶糊。」她伸手拍打著我。

  我欲言還休,心頭像有野獸在齧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撥電話給殷永亨。

  他很瞭解,「全看過了?」

  我反問:「你知道內容?」

  「並不知道。」

  「你一直有鎖匙嗎?」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個君子。

  我對他的印象完全改觀。

  他又說:「義父在這二十年來,陸續跟我說起過他對你們的思念之情。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我苦澀的說:「我母親的日子,更不好過。」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出來吃杯咖啡罷。」他說道。

  我可以聽得出他聲音中的好意,天曉得我需要這杯咖啡,我問:「可以來接我?」

  「自然。十五分鐘後在你樓下。」

  我把臉深深埋在手心中,亞斯匹靈跳過來,我把它緊緊擁在懷內。

  馬大走過,她問:「哈拿,你在戀愛嗎?為什麼神情那麼痛苦?唉呀,沙皮狗是打狗,你怎麼老把它抱在懷內?當心你心理變態,那只狗也心理變態。」

  我抬起頭來,「馬大。」

  「什麼事?」

  「過來,過來讓我抱抱你。」我說。

  「發神經。」

  「真的,請過來。」我疲倦的伸出雙臂。

  她咕咕的笑著走近,我將她緊緊的抱住。

  我們有同樣的身材、皮膚、五官,抱住她,仿佛像抱住自己,小時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時候,我們便渴望對方的身體,好像能在對方身上得到能裡。

  她很擔心,「哈拿,你真的沒事?」

  「沒有,馬大,老人渴望見你,你肯去嗎?」

  她搖頭,「不,哈拿,我說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願牽涉到他們家的事,你看,你是為他們憔悴,是不是?我不肯,無論世人怎麼說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愛我媽媽,我不會見外。」

  「你鐵石心腸。」

  「隨你怎麼說。」

  樓下有汽車號角聲傳上來。

  馬大毫無心肝地把話題轉到別處。「咦,誰?大清早來按號?追女友毫無耐心。」她伏在窗臺去看,「咦,這不是殷家的人?」她轉過身子來,「哈拿,」一面孔的訝異,「他是來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過手袋,準備下樓。

  「你連頭髮都沒梳,哈拿——」

  我到樓下,拉開車門,上了殷永亨的車。

  看到他沉實穩定的臉,我已經安下一半的心。

  「很不高興?」他輕聲道。

  「嗯。活到二十多歲才發現自己的身世,並不是那麼好玩的事。」我握著雙手。

  「應該冷靜點處理這件事。」他勸我。

  我苦笑,「我父母都不是冷靜的人,我身上流著他們的血液,你叫我怎麼好好處理這些事?」

  「可是你一直在安寧的環境長大……在我們找到你之前,你是個快樂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說:「我有種感覺,好日子已經離我們而去。小時候老聽母親念主禱文:不叫我們遇見災難,救我們脫離兇惡,不甚了了,現在才明白其中逼切之意。」

  「別害怕,即使有苦難,也已成為過去,義父的病……一切恩怨已煙消雲散。」

  我捧著熱咖啡杯,大口大口喝著。

  「馬大幾時上醫院見他?」殷永亨問。

  「她不肯去。」我說。

  「什麼?」殷永亨挑起一條濃眉。

  我無奈的說:「如果我身無殘疾,或者可以備兩套衣服,換上另一件去見他,自稱馬大。」

  殷永亨不悅:「你到這種時候還這麼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馬大帶到他跟前,這是他最後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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