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一個女人兩張床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她用極燙的熱水,淋得皮膚變粉紅色,不住沖了廿多分鐘,才抹幹身子。

  然後倒在床上,空虛地閉上雙眼。

  床忽然變得極大極冷。

  她半睡半醒,半明半滅,聽到許多聲響,仿佛是子倫回來了,脫外套除手錶,走近床沿探視她,又走開……

  天亮,許願憔悴地張開眼睛。

  她決定回醫務所去。

  一照鏡子,看到自己的黑眼圈象熊貓,嚇一跳,似不久于人世的病人。

  她在鏡前哭泣,「子倫,要不救我,要不,帶我一起走。」

  這時,一陣寒風自未開緊的窗緩吹進來,叫她打一個冷顫,她嘔吐起來。

  回到醫務所,同事喚她:「許願,過來喝碗熱粥。」

  她搖頭。

  同事把她強按在椅子上,「喝下去,我們不想你倒下來。」

  許願很感激她們好意。

  吃了點米粥,到底有力氣,她站起來工作。

  中午,又有別的醫生來喚她:「許願,李瑤珍生日,我們請她吃日本菜,你非去不可。」

  幸虧有工作,否則,在家中腐爛也無人知道。

  鄧子欣說:「你們去吧,我來當更。」

  他們叫一碗面給她,這是多日來她正式吃東西。

  晚上,回到家,熱了一杯牛奶,走進房間。

  她躲進衣櫥裡,蹲下來,覺得極其安全。

  那天晚上,她縮在衣櫃裡睡著了。

  過幾日,母親來看她。

  「不如回娘家住,讓爸媽照顧你。」

  許願婉拒,「我總得面對現實。」

  「那麼,把地方收拾一下,或是重新裝修,把子倫的東西交到慈善機構。」

  啊,那多無情,「不。」

  母親看著她,「還說面對現實?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你仔細想清楚。」

  許願怔怔地低下頭來。

  「你還年輕,又無子女,這件不幸的事,越快過去越好。」

  許願完全聽不進去,只覺刺耳。

  「我走了,你多多保重。」

  母親告辭。

  許願打開衣櫥,看著整齊的男裝,都送給陌生人?

  怎麼捨得,可是,人已經不在了,理智一點想:留著他的雜物又有什麼用。

  許願不知道該怎麼做。

  又過兩日,李瑤珍來探訪她,帶來雞湯。

  她很體貼,一進門就說:「黃昏最寂寞可是。」

  許願牽牽嘴角,沒有回答。

  她看到門前還放著男裝皮鞋,「咦,你還保存著這些?」

  許願開口:「照你說,應該如何?」

  「照例,一般是送給慈善機關。」

  都這麼講。

  瑤珍說:「懷念一個人,長存心間,不拘形式,你不必狷介。」

  講得真好,許願比較接受。

  瑤珍又說:「大家都希望你儘快振作起來。」

  「那麼,」許願怔怔地問:「子倫呢?」

  「他會明白,而且,他最盼望你過好日子。」

  瑤珍走了之後,許願並沒有即刻行動,過幾日,又有不同的朋友與同事來採訪她,她把門口的皮鞋挪到衣帽間。

  週末,找來幾隻大紙箱,把十多雙皮鞋放進去,然後,是襪子與領帶。

  這也是治療創傷的一個過程。

  可以給子豪寄去的,又放在另外一個箱子裡。

  襯衫一件,折好,往日,有家務助理每天來幾個小時,替子倫做洗熨,他注重細節,連睡衣也要熨過才穿。

  王子倫有排場,可是,他負擔得起。

  一邊收拾,一邊回憶,晃眼整個下午過去。

  衣櫥空下來也沒有用,許願本身衣物不多,對於許多女性整房衣服仍然不停買買買覺得驚駭。

  最後,她把西裝自架子上除下。

  像拿去乾洗之前一樣,她先清一清口袋。

  口袋裡,有碎星雜物:一雙手套、零錢、發票、紙張。

  其中一張字條上寫著:「會議這麼長,悶死人,一會兒到什麼地方吃飯?」

  咦,是同事傳給他的吧,這樣有童心,字體娟秀,屬於女性,字句普通,但說不出的嬌慵。

  另外又有一張,出於同一筆跡:「你的白襯衫都叫我愛慕。」

  「我來參加這會議唯一原因,是可以看到你。」

  許願忽然覺悟,這些小小便條,都是情書,而子倫留著它們,不是因為不捨得,而是因為太放心。

  他知道妻子最重視私隱,從不翻動他的東西。

  所以他大膽地留著紙屑。

  是誰,是哪個女子對王子倫的白襯衫有那麼大的好感?

  現在,子倫已經不在,她可有傷感?

  結婚以來,許願一心一意,口不斜視,她以為子倫也遵守諾言,可是看樣子,外界引誘甚強。

  她把西裝口袋都清理過,然後,才整理大衣。

  大衣口袋隆起一角,她翻出一看,是只首飾盒子。

  許願一怔。

  她打開一看,是副鑽石耳環,式樣華美,鑲成一對葉子模樣,晶光燦爛,裡邊還有小小一張字條,「生日快樂,子倫祝賀」。

  許願的生日就在他出事後三天,他買這份禮物,分明想叫她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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