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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說:「小燕?」

  她看我一眼,「是我。」

  「你怎麼也來了?奇怪,現在宿舍連看門的人包沒有了、所有訪客一律自由出人,敢情好。」我說。

  「你不歡迎我。」她說,「我知道。」

  這女孩子,躲也躲不過,她自己就來了,叫我趕走她。我還不至於這麼放肆,可是她這樣子,我以後可就名譽掃地了,為什麼我不敢學她,天天跑雲四姊家裡坐。

  「幾點鐘?」

  「七點。」

  「我睡了三個小時。」我說。

  「你又去看醫生了?桌子上放著藥。」她說。

  「嗯。」我說。

  她說:「這本書一點也不好看,四姊的小說比這好看。」

  我說:「別亂講,人家是世界公認的勞倫斯。」

  「屁。」她說。

  「念法律的人,最不講理的,也就是你了。」我說。

  「你不生氣了?」她轉身過來問。

  「我根本沒有生過氣。」我說,「誰生氣,誰心裡應該知道。」

  「跟你做朋友,比跟一個小家子氣的女孩子做朋友還難。」

  我看她一眼,心裡想:我可沒有要你來。

  她說:「你心裡在想,你可沒有叫我來。是不是?」

  我不出聲。

  小燕就是這點不好,每件事情都要弄得黑白分明。

  她說:「我請你看電影,你去不去?」

  「我吃了藥,不便出去,又沒有車子,天這麼冷,凍個半死,又回來,幹什麼?你要看,我介紹人陪你去。」

  「誰?」

  「外國人。」

  「我不喜歡跟外國男人走在一起。」她說。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

  「沒有什麼意思,吃不到羊肉,一身騷。宋家明,你別以為我需要你跟我介紹人陪,我自己一樣找得到,」她驕氣的笑,「看什麼人而已。」

  她又可愛起來了。

  我還是躺在床上。我問:「洋人也有不錯的嘛。」

  「誰?」她笑問。

  「安東尼安姆斯莊鐘斯。」我說。

  「他呀,他自然是,我也說他好,若是他也罷了,別人沒意思,真娶了我,那幾十鎊週薪,一年九個月的冬天,我也受不了。」我側頭看她。她在檯燈下微笑。她大概是喜歡我的,幾次三番,她都先向我來低頭,以她的性格,很不容易;以她的性格,吃過她白眼的男人的確也不少。娘娘腔有娘娘腔的好處,瞧這女孩子!

  「說說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說。

  「不說,你以前的男朋友逢人說你,你有什麼意思?」

  她答:「我樂都樂死了,只怕他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我笑,「她跟你差不多,不過比你強硬,她不哭的,打網球又夠力。長得也很漂亮,後來嫁了別人,大概很開心。完了。」

  「你們在一起多久?」她問。

  「兩年多三年。」我說,「為什麼問?」

  「你記得她?」小燕問。

  「當然,她是我女朋友,我們接過吻的。」我得意的說。

  「呵,這麼難得呀!」小燕取笑,「還擁抱啦!還少不免到郊外去,繞著大樹兜個圈子啦,真夠情趣,跟國語片一樣!」

  我被她氣結。

  「你的男朋友呢?」我問。

  「我沒有男朋友,你可別不相信,我真的沒有男朋友,我不是三貞九烈的女人,只是看不中周圍的人,要把自己送出去也不行,你說多慘!」她扁扁嘴。

  「你的《紅樓夢》看成怎麼樣了?」

  「沒什麼好看的,」她落寞的說,「那宗旨不外是說:女人要長得像豬,不然就夠你受的,上帝不會放過聰明漂亮爭氣的女人。這種書看來做什麼?」

  「不看也算了。」我說。

  「噯,你到底出不出去?」她問。

  「不去。」我說。

  「真是,我還沒吃飯呢。」她說。

  「罐頭裡還有幾塊餅乾,吃了吧。」

  「士可殺,不可辱。」她笑,「不吃!」

  「那你就餓死吧,可惜你是洋士。」我起身穿衣服。

  「幹什麼?」她問。

  「陪你出去吃呀,總不能隔壁死一個、這裡死一個,像什麼話!」我扣大衣的紐子。

  她看著我,問我:「你到底討厭我嗎?」

  我說:「你問這種問題幹什麼?你只要不無理取鬧,做朋友,誰討厭誰?」

  我們擠公共汽車出去,我請她吃面,她高興得似個孩子,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四姊長四姊短,我絕口不提四姊了。我一個晚上都很靜,吃完東西,打發她回家,我回去還看了一章功課。我又恢復正常的了,這便是我對現實反叛的結果。

  我不知道別人轟轟烈烈的反叛是怎麼樣的,像丐士甸。

  我太自愛。我是懦夫。

  星期三,我上街買了一條銀項鍊當禮物,算是女方的貴賓,到缽蘭酒店去轉了一轉。黃一眼把我認了出來,跟我握手。我心平氣和。

  (我的校長說,不可能解決的事,不要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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