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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從沒有見過她這麼坦誠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動,當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對我這麼好,對別人也是很壞的,當時我只覺得她極之可愛。

  我說:「下星期六,七點鐘,我來找你。」

  「是。七點鐘。」她像個小孩子似的答應著。

  我說:「我——不大會說話,你不要見怪。」

  她微笑了。

  我歎了一口氣,轉頭回宿舍。

  我從來沒有這麼累過,簡直累得要死,脫了衣服。也沒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來.這一次沒有胃痛吐血,半夜我發了一身風疹。

  我儘量忍著不抓,可是看著身上一團團,一塊塊,我忍不住噁心,我頭都大了。我大聲叫著,揮著拳,不是為了風疹,而是為了太多奇怪的事,這個世界上充滿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沒有睡,第二天就紅腫著臉叫了計程車到醫院去。

  到醫院不必掛號。

  醫生說:「怎麼又是你?」

  我說:「我離不了這裡,我愛上了這裡。」

  「你怎麼了?吃錯了食物?藥?吹了風?采了花?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知道。」

  「癢不癢?」

  「廢話!」

  「不能打針,給你藥吃。」醫生說。

  我說:「看,你們英國醫生到底懂不懂打針?從來沒有見你們打過針——」

  「請不要侮辱你的醫生。」他說,「吃這個藥。一天兩次,吃了睡覺。」

  「我沒有空睡覺,我的工作堆積如山,我三個月前欠下的功課還沒趕出來。」

  「聽我的,小子,如果你躺到棺材去,那就更是什麼也不用幹了!」醫生說,「你別想太多。想太多了,會發風疹。」

  我在醫院裡服了藥,叫車回家,照著鏡子,真是既好氣又好笑。不要想太多,想多了會發這個,哪裡來的邏輯,外國人最最好笑,他們的養生之道是什麼也不煩惱,結果搞成現在這樣、那個財政部長結果還是在報上道了歉才罷,又去信中國道歉。看樣子就快丟職了。

  我在數我回家的日子,還遠呢。

  一個人躺在床上,豬頭似的躺著。不是你我他的錯,是社會的錯。我哈哈的笑了起來。那藥不錯,我睡熟了,一件功課也沒有做,是的,我想、我想我會及格的,但是要拿個優就難了。

  我不想考第一了,我不再想考第一了。

  第二天我接了小燕的電話,老實說,我還真高興聽到她的聲音。

  我說:「我又病了。」

  「你像林黛玉。」她說,「多愁多病身。」

  「你是幾時開始看《紅樓夢》的?」我問。

  「自從你告訴四姊說:很多人連《紅樓夢》也不看的時候。」

  「我是說笑的。」

  「你從來不笑,」她說,「我看得出來。」

  「我的天,你倒是很清楚我。」我說,「我到醫院,每次他們問我;直系親人是誰?我總是想哭,我一個親人也沒有在這裡。」

  「你可以填我的名字。」她問,「什麼病?」

  「性病。」

  「你不會生性病。」

  「是呀,我知道,我不會生性病,也不會生肺病、我只懂得發風疹與胃出血。」

  「那也很好。」小燕說。

  我哈哈的笑了。

  「你好了一點沒有?說得怪可憐的。」

  「好一點,可是我的手錶又壞了,要拿去修。」我說。

  「我的天!」她在那邊大笑,「你有沒有不壞的東西?」

  「同學也這麼問我。」我說,「什麼都壞了,連手錶在內。真痛苦。」

  「首相辭職了。」她說,「你聽見沒有?中午時分宣佈的。」

  「每個人都辭職,我可不可以辭職?」我問。

  「不可以,你總要讀完的。」她說。。

  我歎一口氣。

  「你知道嗎?」她說,「黃先生這次來,是為他女兒訂婚來的,女兒訂婚了,但是他妻子沒有來主持儀式。」

  「應該夫妻雙來的。」我說,「這才有氣派。女兒畢業,雙雙來觀禮,女兒訂婚,雙雙觀禮,女兒泡洋人,雙雙觀禮,女兒鼻子上長了個瘡,雙雙觀禮。」

  「你也太難了,」小燕說,「人家還請你去觀禮。」

  「我不要去,四姊呢?」

  「四姊或者去,你知道,這女孩子不是現在這黃先生的太太養的,所以她沒來。」

  「我聽不明白,實在太複雜了。」我說,「做人為什麼要這樣複雜。是不是一個人長得漂亮一點,比別人強一點,就可以什麼都幹?,』

  「那是講運氣的,我不能說。」她說,「你不去嗎?」

  「我不去。」我說,「我要去睡覺了。」

  「我要去睡覺了,他說。」小燕笑,「我有空再找你。」

  「好的。」我掛了電話,我去睡覺了。

  我想像著黃先生複雜的感情生活。開頭是一個女人,沒有結婚,或是結了婚,反正脫離了關係。可是留下了一個女兒,這女兒現在也很大了。他後來結了婚,這次是名正言順的娶妻,但是因為種種不得意,他有一個情婦,現在情婦與女兒在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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