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一段雲 | 上頁 下頁


  她沒有轉過頭來。她正與一個黑人病人在聊天,說的是英文,發音非常的准,她耐心地安慰他。我知道她是一個義務到醫院來探病的人。

  到她走到我的床畔,我看著她,她並沒有天姿國色,但是皮膚非常白皙,五官很秀氣,笑容可掬。你可以看得出她這種笑是誠懇的。

  她說:「見到同胞了。」

  我向她微微一笑。

  「是學生吧?」她問,「好好當心身體啊。」

  我又點點頭。

  她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嗎?」

  我搖搖頭,為了免她太難堪,我開口說:「謝謝你。」

  「不用客氣。」她說,「我是天天來的,有什麼事、你跟我說一聲就可以了。」

  「謝謝。」我禮貌的說。

  她走到另張床去了,她一定是信教的吧?這麼博愛,有空在家什麼不好做,到醫院來工作。我是不喜歡黑人的,覺得他們粗魯無禮,又嚕嗦。我也不喜歡白人,頭大,有自大狂,我也不喜歡外國的黃種人,永遠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小心翼翼的受著不必要的氣,我基本上不喜歡這世界,我改不過來。現在看著這個女子,她是多麼開心,這麼自得其樂,每個陌生的病人都像她的至親友好一樣,這樣勇敢的笑著,對世界的挑戰。這精神是什麼地方來的?第二天她來了。使我難過的是,她竟自中國餐館替我買了包子來,並且聲明醫生批准我吃,我默默的接過了,咬了一口。我胃口並不好,也沒有想吃包子,來了這麼久,這種享受不是窮學生可以常有的,我心裡不過只有功課。忽然我的鼻子一酸,眼淚淌下來了,她並沒有驚奇,只是一副溫婉的表情,仿佛她知道這包子的後果,她令我很生氣。我知道她的年紀要比我大一點,可是她也沒有資格這麼做。

  包子吃完了,我擦乾了眼淚。

  她說道:「你愛看什麼小說?明天我帶書給你。」

  我淡淡的說:「我就要出院了,不用看。」

  她歉意的說:「對不起,那麼我帶點畫報來吧。」

  我點點頭。

  她果然帶來了各式各樣的畫報,五彩繽紛的遞給我,她的手指是白皙的,纖長的。我低聲說

  「你對我太好了,謝謝。」

  她笑了,並不說話。

  我問:「你貴姓?」

  「我姓雲。」她說,「好像是一個名字,所以朋友都叫我雲。」

  「雲小姐。」我稱呼她道,「我姓宋,宋家明。」

  她點點頭,「你好好的休息吧,別想太多,出了院要保重身體,錢都還是其次的,最要緊的是健康。」

  她的好話,像一切好話一樣,並沒有鑽進我的心。

  再過一天,我就出院了,我穿回了自己的衣服,站在門口,覺得腳步虛浮,故此等計程車,不再去乘公共汽車。雲小姐來了,她開著一部積架房車,我向她微笑。她連忙停了車,走出來。

  「家明,你出院了?」她急說,「我送你回去,來。」

  我因為自尊心的緣故,堅決不肯。

  她笑,「你別孩子氣了,我送你一程、有什麼關係?」

  我才覺得再掙扎下去就小家子氣,上了她的車子。

  「哪裡?」她問。

  「不妨礙你吧?」我也問。

  「沒有的事。」她笑,「這是我的工作。」

  我只好說:「勃靈頓街。」

  「啊,高塔宿舍,你是理工學院的,」她看我一眼,「年紀輕輕,做了碩士了?」

  我只是微笑,她倒是很清楚,高塔只有畢業生才可以住。

  車子很快的到了目的地,我向她道謝,她一直很溫情很客氣——是有這種人的,對世界有無限的熱忱希望。

  我回了宿舍。那是一個星期日,下午。陽光居然很好,朦朧地照在我的書桌上,有一層金色的灰,一本參考書攤開著。我緩緩的躺在床上,醫院裡一切都有煮過的、消毒藥水的味道,這張床有種親切的感覺,可是寂寞不變的,我瞪著天花板,每個人照例的出去了,叫我往哪裡去呢?自己一個人出去看場電影?到酒吧去喝一杯酒?看見單身的洋女人,帶一個到宿舍來麼?都沒有意思。

  我默默的拿了毛巾去浴間淋浴,回房間換了睡衣,強迫自己睡了。

  也有同學來敲門,問候一聲,就走了,英國人是非常各掃自己門前雪的。我睡在床上,反復思想,覺得人生真止於此,我又不會玩吉他,又不懂打毛衣,所以我沒有排解苦悶的方式,我只好發愁。

  人是越來越寂寞了,以前活在大家庭裡,多麼熱鬧,大夥兒爭著敗家,明爭暗鬥,嬉笑怒駡,賭錢抽鴉片嫖戲子娶小老婆,孩子一個個生下來……

  這是有錢人的日子,錢花光了,一生也完了,不用動腦筋。窮人更不用動腦筋,沒有錢想什麼?

  現在就不一樣,現在人太講究上進。不是開玩笑,在家,羡慕我的人還真不少呢。去年媽媽寄一信來,上面寫著:「兒啊,讓我套大衛王的一句話:『如今我的指望在乎誰?我的指望在乎你。』」我看了倒沒有心如刀割,只是發了一陣子呆。

  呀,我願意照顧她,可是我沒有能力。我怎樣能夠改變他們的觀感呢?

  留學好比一個黑社會,沒有嘗過滋味的人是不會知道內幕的,到過外國的人又有一種默契,心照不宣,也不多語,是以年年有人繼續上當。想想真是可怖可笑。現在我因還沒脫離苦海,是以只有可怖的感覺。

  我仿佛是睡著了。夢中又見到了以前的女朋友。那年她只有十八歲,雪亮的眼睛,貝殼一般的牙齒。我約了她在大會堂等,她是一個守時的女孩子,常常比我早幾分鐘,她穿一件米色扣布的短裙子,高跟鞋,轉過頭來一個微笑,我迎上去招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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