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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一半?」

  「我還得負責妹妹的生活費用呀。」

  印子看著母親,目光炯炯,藍女士不禁有點畏懼。這孩子對母親的要求,從未試過婉拒,今日是怎麼了?

  她忽然聽見印子清晰地說:「不,那百分之五十我得用來儲蓄,等足夠數目,我會回到學校去。至於家用,我拿多少出來,你收多少,如果不滿意,可以同妹妹搬出去。」

  藍女士怔住,她沒想到印子會講出這麼嚴厲的話來,並且立刻給母親一個不是選擇的選擇。

  「但是——」

  「我給你多少就是多少。」印子斬釘截鐵地再說一次,她母親立刻退回臥室。

  印子握緊拳頭,有錢了,有聲音,有主見。

  否則,甚麼都不必講。

  她並沒有用那座天文望遠鏡來觀星,每天回家,都累得忙不迭爬上床,做夢還念著對白臺詞,她做不到導演的要求,常看臉色,愈是努力愈是僵,她知道背後有工作人員說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笨女,這叫她更累。

  她同陳裕進訴苦:「真辛苦。」

  「可是,也一定滿足。」

  「不,我不快樂。」

  裕進有點詫異,這不是她堅決要走的黃磚路嗎?

  「不同你說了,明日一早外景。」

  彼此都有隔膜。

  祖母見他掛上電話,過來問:「是同媽媽說話?」

  裕進只是陪笑。

  「暑假快過去,中文也學得頗有成績,父母催你回家啦。」

  「我想多留一年。」他鼓起勇氣。

  「甚麼?」

  「我會找個碩士班讀。」

  「裕進,為著某個初相識的女孩子犧牲寶貴時間並不值得。」

  祖母沒好氣,「與你十二歲時愛上一雙溜冰鞋一樣。」

  裕進不想分辯,「是,不同年紀,戀上不同物件。」

  祖母伸手捧住他的臉,「我可不理,你是我的孫子,不屬我的責任,我永遠溺愛你。」

  裕進緊緊握住祖母的手,他是個幸運兒。

  「我得留下來,她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在她身邊。」

  祖母不再說甚麼。

  憑經驗,老人家知道,她需要他這種機會已經很微。

  第二天一早,印子起床準備出發工作。

  助手阿芝上來按鈴,印子把化妝箱交給她。

  下得樓來,剛想上車,有人在背後輕輕叫她:「馬利亞。」

  誰?印子混身寒毛豎起來。

  她轉過頭去。

  助手阿芝比她更警惕,立刻把印子推上車,鎖上車門,叫司機開車。

  「馬利亞,是我。」

  那人在車外高聲叫。

  印子驀然認出了他,「停車。」

  她按低車窗,看清楚了這個人。

  是他,是佛德南羅茲格斯,那個葡萄牙人,青紫色臉皮,高大但佝僂,穿著稀縐襯衫,十分襤褸。

  印子怔怔地看住他。

  闊別了十年,現在找上門來了。

  「馬利亞,我知道是你,你現在可出名了。」

  助手急問:「這是誰?我們不方便與他多說話。」

  印子忽然笑笑,「這是我生父。」

  阿芝大吃一驚,即時噤聲。

  這樣猥瑣的外國人會有如此精緻秀麗的女兒,真是天下最諷刺的異數。

  「他一早拋棄我們母女,」印子輕輕說:「現在不知有甚麼事。」

  那外國人說:「印子,想問你借錢——」

  印子打斷他:「我有多餘的錢,扔到海裡,看它往東還是往西流,也不會給你,司機,開車。」

  她把他像乞丐那樣撇在路邊。

  車子駛出老遠,阿芝躊躇地說:「他——會不會告訴記者?」這件事,恐怕要向上頭報告。

  印子漠然答:「我不怕。」

  「記者若追究下去的話……」

  「我的確出身清貧,家庭複雜,這是事實,何必隱瞞,又不是我的錯,我不擔心。」

  「印子,你夠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擔心的是怎樣演好今日這場戲。」

  一直到現場印子都保持緘默。

  那場戲是一個少女遭同伴欺壓,在雨中被迫到牆角。印子忽然有頓悟,她怒吼起來,反撲撕打,用盡全力,做到聲嘶力歇,對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這才緩緩蹲下,掩住一臉血污,哀哀痛哭。

  導演驚訝地站起來,「終於開竅了,謝謝天。」

  印子混身淋濕,冷得發抖,站起來,四肢不受控制地顫動。

  助手取來大毛巾蓋在她身上。

  有人遞一杯熱茶給她,印子一抬頭,見是王治平。

  他輕輕說:「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緒尚未抽離,說不出話來。

  「印子,老闆來探班。」

  她茫然抬起頭。

  王治平從未見過那樣楚楚動人的面孔,不禁怔住,印子濕發搭在額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臉上化妝污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實年齡更小,晶瑩雙眼蒙著一層淚膜。

  他不敢逼視,這是大老闆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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