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印度墨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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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個人,裕進只看見遠處一雙朝他招呼的黑眼睛。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不出聲。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很知道自己的命運了。他體內有些甚麼,再不屬他自己,像系著一條無形絲線,操縱在另一人手中。 有人說:「咦,印子,有你最喜歡的櫻桃餡餅。」 原應開心才是,但不知怎地,裕進有點惘然,又略覺心酸,竟低下頭,不知說甚麼才好。有人輕輕問:「你好嗎?」 抬起頭,他看到印子就站在他面前。他清清喉嚨,儘量鎮定地說:「祝賀你做主角,酬勞一定理想。」 她微笑,「全靠茂兄爭取。」 袁松茂走過來,「這次八千,下次就一萬了。」 裕進納罕,「不是以百萬計嗎?」 「先生,那是成名的紅星,千萬都有,明年吧,明年就輪到劉印子了。」 印子頭一個笑出來。 印子上身穿著泳衣,下身穿短褲,美好身段盡露,站在特製水龍頭下,直洗了三四個鐘頭。 「嘩,要不要重拍七十次?」裕進說。 袁松茂轉過頭來,「噓。」 印子的手指頭、皮膚都皺了。 導演看著努力演出毫無怨言的劉印子,問攝影師:「你看怎麼樣?」 「你我都是有經驗的人。」 「是,劉印子小姐指日飛升。」 「你看她印堂已透出晶光,壓都壓不住。」 「真人漂亮,鏡頭下更清麗。」 「我是你,就實時同她簽三年約。」 這一切,都聽在裕進耳中。 他聽他們講得那麼神奇玄妙,不禁好笑。 廣告拍到天亮,裕進寸步不離,奇怪,一點也不悶不累,只要能夠見到她,已經很高興。 終於拍完了,大家都鬆口氣,笑容與肩膀都垮下來,預備收工,印子卻還在多謝每一個工作人員。 裕進過去輕輕說:「我送你。」 她轉頭說:「你救了我,我都拍得要哭了,幾十雙眼睛盯著我淋浴,幸虧你帶著美食出現,轉移他們注意力。」 裕進安慰她:「許多美女選舉的參賽者比你今日穿得少。」 印子笑了。 她低頭收拾雜物,裕進發覺她後頸那個紋身圖案變了樣子,這次,是一個「美」字。 「咦。」他說。 「啊,」印子摸一摸後頸,「不是真的紋身,不過是用印度墨畫上去的圖案,導演說:『給一個特寫,添些震撼感』。」 裕進還是第一次聽到印度墨。 印子自化妝箱取出一小瓶墨色墨水,「是用水臘樹花汁製成的墨水,給皮膚吸收之後,歷久不退,印度婦女用它在手腳上描花,以示吉祥。」 她用化妝筆蘸了墨水在他手臂上寫了一個「力」字。 裕進說:「我見過,尤其是新娘子的手心手背,畫得密密麻麻。」 這時,最後一個工作人員啪一聲關掉水銀燈離去。 兩個年輕人在黑暗中笑了。 裕進送她回家,鼓起勇氣問:「星期天有空嗎?」 「我要跟喬小姐開工。」 裕進漲紅面孔,剛以為沒希望了,她卻又說:「收工我打電話給你。」 他忙不迭點頭。 她驀然抬頭,「糟,下雨了。」 「下雨有甚麼可怕?」 印子卻笑起來,「我家全屋漏水,我得幫阿媽準備盆碗接水,不與你說了,再見。」 她奔向前,又回轉來說:「謝謝你。」 然後,奔進舊樓。 裕進下車,抬頭在晨曦的大雨中看向天臺的僭建屋。一間漏水鐵皮屋裡住著這樣的明媚。才十七八歲就得養家養自己,整個大包袱挑在肩上,是甚麼樣的人家這樣早就叫女孩子出來掙錢? 裕進有點欷歔。 他終於上車走了。 裕進回到家,祖父母在等他。 祖母眼尖,「嘩,天亮才返,淋得似落湯雞,添了紋身。」 裕進笑:「怎麼不罵我?」 「你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責任,我才不會得罪你,孫子淨用來疼惜,寵壞了也應該。」 裕進更是哈哈大笑。 「紋身不是真的,隔段時間可以洗脫。」 「你媽叫你打電話回去,講中文。」 「立刻打,這難不倒我。」 「她說,裕逵在三歲時普通話已十分流利,你只會說『你好嗎?』。」 裕進想一想:「還有『再見』、『謝謝』。」 「還有時時玩通宵。」祖父揶揄他。 裕進找到母親,「你好嗎?我累,我睡,來不及,唉,」他改用英語:「寧學拉丁文,不學中文。」 「裕進,真掛住你,家裡沒了你咚咚咚跑上跑下的腳步聲,十分寂寞。」 裕進詫異:「媽媽,我十歲之後就已經不再咚咚咚亂跑。」 老媽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叫裕進惻然。 「大學來信,已收你九月讀碩士班。」 裕進不出聲。 「稍後我們或許來看你。」 裕進忽然打了一個呵欠,捱了通宵,終於累了。母親叮囑幾句,掛上電話。裕進接著去上課。 只覺得常用的三千個中文字中,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鄧老師看著他,「照說呢,上中文課不得擔天望地,用手撐腮,頭伏在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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