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印度墨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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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我走。」 她拎著化妝箱,可是自己臉上十分素淨,愈夜,雙眼愈有神。 「我叫陳裕進,是袁松茂的朋友。」 「我知道。」 印子教裕進在適當的地方轉彎,深夜,交通比較鬆動暢快,只是仍然燠熱,她卻似冰肌無汗。 「司機沒來?」 她淡淡答:「接走了喬小姐。」 丟下了她。 車子駛抵一幢舊房子,裕進說:「我送你上去。」 「不用,謝謝。」 「幾樓?」 她用手一指,裕進抬起頭高高看上去,原來天臺上還有僭建平房。 她轉身走了。 裕進一時不想回家,獨自開車兜風。 真笨,換了是袁松茂,一定知道該怎麼做,他卻連電話號碼都沒拿到,更別說是下一次約會了。 他應該問:「週末做些甚麼?可想出海?」或是「有個小地方,冰淇淋非常好吃。」 都說不出口。 她的秀麗叫他震驚,平時也很調皮的他已無心賣弄口才,終於回到家的時候,祖父已經起來。 「又玩到天亮?」 「不!」裕進否認,「睡不著,出去走走。」 「一個人,還是同女朋友?」 裕進改了話題:「祖父你可是盲婚?」 「不,你祖母是我燕京大學的同學,我讀化工,她讀外文,我倆自由戀愛。」 裕進笑,「我沒得到你們優良遺傳。」 「你爸說你有點心散。」 「他已經很客氣。」 「是甚麼困擾你?」 「爺爺,我最大目的是同我喜歡的人一起說說笑,在一個無雲的晚上觀賞繁星。」 「很好的享受。」老先生點頭,「那麼,你何以為生呢?」 「爸媽會贈我一間向海的兩房公寓及一部好車。」 「生活費用可有著落?」 「我可以教書,學校假期特別多,工作時間短,適合我這性格。」 「我覺得並無不妥,祝你幸福。」 「真的?」裕進大喜過望。 「不過,你父母希望你較有野心。」 「不!」裕進堅拒,「我不要營營役役,交際應酬,擴闊生意網。」 「那麼,你父母的電子零件生意由誰承繼呢?」 「姐姐。」裕進不加思索。 「她是女孩子呀。」 裕進大笑,「這樣時髦的祖父也終於露出馬腳,歧視女孫,哈哈哈哈。」 祖母出來,「嘩,大清早笑聲震耳,說甚麼這樣高興?」 老先生笑答:「改天裕進走了,屋內又一片靜寂。」 「我們應當慶倖他來陪過我們。」 裕進看看時間,「我要上課去了。」 他去淋浴更衣,不知怎地,總覺得有一雙大眼睛在看著他,裕進不由得小心翼翼起來。 裕進到了鄧老師處,發覺丘永婷也在。 鄧老師穿著黑色香雲紗旗袍,非常優雅,她同裕進說:「今日永婷與你一起上課。」 裕進並不介意。 鄧老師說:「案頭有一本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你倆隨便合作翻譯哪一首,用中文寫出來,作為測驗。」 裕進睜大眼睛,這樣深不可測的功課,叫他如何應付?他剛學會寫百來個中文字。 他隨手翻到其中一首。 「第八十一首,來,讓我們讀一次。」 永婷點點頭。 「如果我活到可以寫你的碑文——」 「不,」永婷說:「墓誌銘。」 「或是你生存到我在地裡腐敗,至彼時你音影常存,而我早已被遺忘。」 裕進已經做得一額汗。有些字他不會寫,靠永婷幫忙,兩個華裔比外國人還狼狽,掙扎著逐句記下。 「你名字將享永生,而我則莠腐,只得一個墳墓,可是你長存在人們眼中,藉我溫和的詩句,萬人聆聽、萬聲唱頌,凡人死亡,你卻永生,這是我筆的力量。」 裕進鬆口氣。 丘永婷忽然說:「你會以為這些詩寫給他愛慕的女性。」 裕進笑笑,「所有同類的十四行詩包括『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都是獻給他的贊助人威克薩斯伯爵。」 永婷也笑,「這樣好詩,卻由男人送給男人。」 有人咳嗽一聲。 是老師,「這麼快完成了?」 他們大聲答:「是。」 老師說:「且去聽琵琶演奏,我來改卷子。」 裕進卻挑了二胡。 永婷問:「二甚麼?」 「二胡,還有高胡,是胡琴簡稱,胡,即由西域外國人傳入,同番一樣:西紅柿、番石榴,一聽就知道不是中國原品種。」裕進解釋。 永婷微笑,「你知道得不少。」 「我剛看罷本期『史特拉』音樂雜誌,詳盡介紹中國弦樂。」 「可是二胡聲如此蒼涼——」 老師探頭出來,「上課時不要閒談。」 像所有學生一樣,教師愈不讓他們做甚麼,他們愈有興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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