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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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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心默不作聲。 「呵,這桃子香極了。」 遂心說:「石姨多吃點。」 刹那間,她像是代入了妙宜的身分。 公寓在三樓,窗外平臺上的聲音聽得很清楚,一群兒童正在嬉戲,互相叫朋友的名字。 這間公寓裡的時間空間同外頭不一樣。 石姨忽然說:「從前姐妹閨中,有一個叫香桃。」 遂心耐心點點頭。 石姨沒有將來,腦海裡只有過去回憶。 「你母親叫荔枝,我叫石榴,另外有香桃、萍兒以及榴連。」 「一籃水果。」 「可不是,妙宜,你最愛什麼?」 「石榴,」這是真心話,「真美,嫣紅寶石似透明一顆顆,清香甜美,只帶一絲澀味,止渴生津。」 「妙宜你最懂討石姨歡心。」 遂心幾乎忘記此行目的,竟陪石姨聊起天來。 「那年,我們幾個女孩子在夜總會賣香煙、推銷啤酒、拍照……窮家女其實很窘,但居然也有歡笑。」 遂心說:「荔枝一定最蠢。」 「最漂亮是她,最笨也是她,我們養活自己就夠,她還有一個女兒要照顧,那就是你了,妙宜。」 「周妙宜。」遂心喃喃說。 「不,那時你叫吳妙宜。」 「父親是誰?」 「荔枝從來不說,記得嗎,你由我們各人帶大,直至她遇見周新民,阿周對你倆真好,荔枝從此再世為人,海闊天空。」 石姨說話腔調有點像廣播劇,韻味十足。 「荔枝也沒忘了我們,時時有照顧,開一家花店,叫我們過去幫忙,眾女當中最涼薄是萍兒,專講是非,後來去了南洋,據說是馬來西亞,再無影蹤。」石姨說 遂心微笑,「也許嫁了拿督。」 「可不是,」石姨也笑,「世事多意外。」 她倆愈談愈投契。 女傭說:「妙宜,留下來吃碗鮑魚雞粥。」 那忠僕伸手招呼她。 遂心說:「可要幫忙?」 她走進廚房。 「你石姨患胰臟癌已到末期,你多來探訪她。」 遂心至為震驚,不禁落下淚來。 「你別看她會說會笑,醫生說隨時會去,我曾打電話找你,只是沒人接聽。」 「我換了電話。」遂心把新號碼給她。 她捧著粥出去。 石姨說下去:「不知不覺,荔枝辭世已近十載。」 遂心沒出聲追問。 「她的毛病同我一樣,醫生說,夜總會空氣渾濁,吸多了二手煙,也說不定。」 「我以為─」遂心脫口而出。 「你以為什麼?這些年來,你一直纏住我追問我真相。」 她緩緩說:「我去探訪過她,的確是重病,沒有懷疑,她唯一不放心的是你。」 原來周妙宜也有疑竇。 「我同她說:『荔枝你也享了十年福,亦不枉此生了,有人真苦足一輩子』,她總算釋然。」 遂心點點頭。 「妙宜,讀好書找對象,給石姨送喜帖來。」 遂心只是說好。 「我也有點累了,你常來。」 女傭開門送客。 關上門,主僕輕輕對話,語氣無限惋惜辛酸。 她們仍然誤會遂心是妙宜。 「還一直追問生母死因?」 「是,可能心底有絲微記憶。」 「但那時她到底只得十歲。」 「不如將真相告訴她,讓她接受事實。」 「永不。周新民叮囑過,如果透露真相,他會收回這間公寓,屆時你我睡到街上去。」 「但是——」 「也是為她好,過去的事已經過去,知道了又如何,心裡終身一個疙瘩。」 「唉,你說得對。」 主僕二人欷歔良久。 那一邊,遂心走到樓下平臺,在小店買了杯咖啡,坐在石凳上沉吟。 兩位女士不理世事已經很久,也不再關心世界如何運作,石姨且病重,她們對周妙宜其實生疏,以致認錯了人,但說起往事及荔枝,卻清清楚楚,一絲不差,像練習過的臺詞。 真可疑。 那樣的好老人也會藏私,她肯定隱瞞著真相。 那天晚上,遂心在家看衛星電視,她找到北國的氣象臺,留意天氣報告。 漂亮的報幕員說:「隆冬已經來臨,全國大部分都大雪紛飛,北邊高原及西北地區更加積雪超過三尺……」 呵,兒童可以堆積雪人,自山坡滑下作樂。 遂心忽然不能控制自己,她站起來,走到電話邊,情不自禁,按下號碼。 電話響了三、四下,遂心忽然又膽怯,她雙膝發軟,想丟下話筒算數。 就在這時,有人「喂」一聲。 遂心心情像一個初中女生,忐忑得結巴,「呃,」她深深吸口氣,「好嗎?你在做什麼?」 對方的語氣非常溫柔,像是一聽便已經知道她是誰,他這樣回答:「我在甲板鏟雪,如果不把積雪儘快除去,木筏會下沉。」 「呵,可要半夜起來?」 「現在就是半夜。」 「打擾你了,可是一個人?」 「不,她們一共七人,邊喝香檳邊等我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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