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一把青雲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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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裡提著茶壺的,是一個身量短小的老人,臉上及頸項皮膚一層一層的皺褶密密麻麻,依次序排列,似一種流行的布料紋路,他的眼睛、鼻子、咀巴,全在皺紋壽斑中生存,已經沒有頭髮了,戴一頂絨線帽子,但是很明顯,他的聽覺尚可,說話亦還清楚,動作不算蹣跚。 范里肅然起敬,必恭必敬鞠躬,叫聲老伯。 老伯細細打量,「你帶了朋友來,坐呀。」 他轉到裡面去。 范里同曉敏說:「他至少有九十歲!」 曉敏答:「才不止。」 「一百歲?」范里充滿訝異。 曉敏笑:「再添一點。」 范里在她耳邊說:「沒有人可以那麼長壽。」 「也許你我不夠清心寡欲。」曉敏微笑。 「老伯倒底什麼年紀?」 「本國建太平洋鐵路的時候,他是童工。」 「不!」范裡霍一聲站起來,「不可能,那是十九世紀的事了。」 曉敏把她按在椅子上,「噓,請你控制你自己。」 「怏告訴我他真實年齡。」范里睜著圓亮的雙眼。 曉敏說:「他是歷史的見證寶藏,他今年已有一百一十五歲。」 范里呆呆的看著曉敏。 曉敏說:「老伯記得很清楚,他父親在清咸豐四年亦即是一八五四年出生,他是家中十名子女中最小的孩子。」 范里震驚,「那麼,他是同治年間的人?」 「不,他在光緒元年即公元一八七四年出生。」 范里意外得不能出聲。 「一點都不錯,光緒皇與珍妃的故事他也許全知道。」曉敏輕輕的說。 范里深深吸一口氣。 老伯再次轉出來的時候,手中已捧著茶盤。 范里連忙伸手接過茶杯,老伯笑笑朝她們點點頭,像是完全明白她們在說些什麼。 這時范裡已對顧曉敏五體投地,很明顯,曉敏認識老伯已有一段時間,並且時常來採訪他,對老人和善,對朋友一定不賴,范裡慶倖無意中結識好朋友。 老伯開口了,「你們都來聽我講故事?」聲線相當穩定清晰。 兩個女孩子異口同聲說是。 「今日我精神不好。」 「我們改天再來。」 曉敏拉一位范里,示意她告辭,一方面范里聽得出神,根本不願意離開,見曉敏推她,才呵一聲站起來。 那老伯又笑了,他已經沒有牙齒。 正在這時候,門外響起談話聲,是房東梁太太與一位陌生男子,對白用粵語。 他問:「老伯吃過飯沒有?」 梁太太答:「今日吃牛肉粥,胃口還不錯。」 一名年輕男子探頭進來,看到兩位妙齡女客,不禁一怔,隨即客氣的問:「兩位是誰?」 曉敏也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叫郭劍波,老伯是我太太公。」 曉敏答:「我們是老伯的朋友。」 只是這樣一來,輩份奇高,變成該名男子的高祖輩了,曉敏尷尬地答。 她抬頭看看范里有什麼反應,非常意外,光線雖然暗,她發覺范里短髮外的耳朵已經燒紅透明。 曉敏何等聰明,即刻知道這是因為陌生男客的緣故,也加緊打量郭劍波,果然,該名男生眉目端正,身形瀟酒,最可愛處是他的笑容。 曉敏也笑,「我們正打算告辭。」 「顧曉敏。」那男生想起來,「梁太太跟我提起過你,你正在做一個報告是不是,你在訪問老伯。」 老伯在一旁說;「她們愛聽故事才真。」 郭劍波送她們到門口,「有空再來。」 梁太太對她倆說:「這才是好青年,一有空就來看老人家。」 大家又聊幾句,才在屋前分手。 范里精神有點恍惚,站在梨花樹下,半晌沒有開步走。 曉敏看著她笑,「是不是,跟著我,便可以結識有趣的人,去到好玩的地方。」 范里問;「你怎麼找到他的?」 曉敏故意調侃她,「他可是自己摸上門來的。」話題指到郭劍波身上去。 精神受到這樣大的震盪,大抵不是全部因為一個百歲老人的緣故吧。 范裡連脖子都漲江,過片刻她說:「我的意思是你怎麼找到老伯?」 「說來很長,那泣梁太太,送子女到華人中心學中文,是梁家的孩子告訴我,他們家地庫,住著位第一代移民,已經耄耋,愛說故事。」 「早一點認識他就好了。」范里說。 曉敏仍然不忘取笑她,「一切緣分都有時候。」 范裡白她一眼,自手提包內取出一疊原稿,「請你帶回去過目,你會明白我的意思。」 「這是什麼?」 「我的小說。」 她果然是在寫小說,不知恁地,曉敏似有預感。 范里又說:「故事有關五代移民,這是大綱,請賜寶貴意見。」 噫,是野心之作,曉敏忍不住說:「我也在寫這個題材,不過我想以寫實手法忠實報道移民生活的變遷,自老伯那一代說起,到我家小甥女止。」 范里看著曉敏,曉敏也看著范里,忽然之間,兩人齊齊說:「我們合作。」 「真的,分頭做寂寞孤清,不如交換筆記,大家一起努力。」曉敏緊緊握著她的手。 范里笑道:「請恕我抛磚引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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