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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唐說:「你當心朱明,她天生有一種倚賴性,她喜歡纏人,要她結婚生子呢,她又不肯負那個責任,她需要一個愛的奴隸。」他冷笑,「誰也辦不到。」

  他邊說邊穿大衣,戴手套,預備走了。

  我送他出門,下鎖,然後回房間,琪琪坐在我的房間裡,穿著很整齊。

  我一怔,想起唐的話,馬上賠笑臉,「琪琪,你還沒有睡嗎?」問了可也是白問。

  她把頭微微的側過來,我看到她雪白的臉,雪白的下巴,那種微微的蒼白,更顯出她氣質的高責,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隔了很久,她又動了動身體。

  我問:「琪琪,你有話與我說嗎?」

  「有。」她答,「我很久沒有看到你了,也很久沒與你說話了,我想看看你,想與你說幾句話。」

  我當然聽得出她話中的諷刺,我有點失望,琪琪竟也不能例外,琪琪原來也是一個女人,縱然她的外表那麼高超,一肚子的學問,原來她也是一個女人,有著女人一切的缺點,我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多多少少有一點。

  我說:「我知道你要講些什麼。」

  「是嗎?你辦得到嗎?」

  「朱明現在非常需要我們的説明。」我說。

  「我不知道原來你是做慈善事業的。」

  她的口氣像極了一個人,像唐,到底是表兄妹呢,我驚訝的看著琪琪,怎麼到如今我才看清楚她這一面?這是我的錯,我把她估計過高,因此她不得不裝成比別人高的模樣,現在我又逼得她原形畢露,我有內疚。

  「這樣吧,」我說,「我聽你的話,我不再單獨去找別的女人,好不好?雖然你誤解了我的心意,我避開這種嫌疑就是了,一個訂了婚的男人是不可以有這種自由的。」我悶悶的說。

  琪琪看我一眼,臉上並沒有喜悅的神色,她站起來,回自己的房間去了。琪琪永遠這麼冷淡,即使是剛才,她也像在警告一個放肆的孩子,略為說他幾句,好叫他覺悟,她永遠不吃醋,永遠不哭訴,男女之間的把戲她不屑玩,就算我悔過認錯,她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一副嚴母的樣子,她不會露一點點的真感情。

  我多麼希望剛才琪琪可以與我大吵一頓,然後破涕為笑,擁抱我,我多麼希望有這一天。

  註定我要失望,琪琪不是那種人。

  我悶悶的睡了,不知道怎麼向朱明解釋才好。這世界上哪個人不是泥菩薩過江,她必需要原諒我。

  第二天起床,我與琪僅一起吃早餐,她在看早報,神情鎮靜,好像昨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說:「我送你上學去吧。」

  「不用,我上午沒課。」她答道。

  「那麼我自己去了。」

  「你答應過的事,記得要做才好。」

  「知道了。」我看她一眼。

  琪琪的臉上仍然沒有笑容。我歎一口氣。

  我仍然把車子開到朱明的家去。不是因為我是一個講義氣的人,更不是因為我內疚,而是因為我對她尚有留戀。

  就是這樣,因為人都是自私的。

  朱明站在門口等我。這些日子來,她從來沒提過琪琪。她不過問我如何天天抽出時間來陪她,她不管,她也很自私,她只要我陪她,她就滿足了。我對她真的有這麼重要?如果我對她說,我不能再見她了,她會有什麼反應?

  她上車,一邊說:「今天你遲了十分鐘,我幾乎以為你永遠不會來了。」

  我轉頭看著她,她眸子是澄清的,她在微笑,我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朱明,以後我不再來接你了,你應該可以自己上學了。」

  朱明怔了一怔,並不問「為什麼」,她只說:「是。」

  她沒有哭,沒有激動,她只說「是」。她的反應幾乎有點像琪琪那麼冷淡。我心裡想:我原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是我送上門去要替她服務的,她可沒稀罕過,為她引起我與琪琪間的不愉快,太不值得了,應該適可而止。

  我們一路上沒有說話,到了她校門口,我說:「再見,朱明,好好保重自己。」

  她默默的點頭,下了車。

  就是那樣。

  我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我永遠不會像唐那樣,使女孩子為他要生要死,唐有那種魅力,我沒有,我應該滿足於現況,我有琪琪應當知足,我不該叫琪琪不安。

  這是一種什麼心理?難道我還希望朱明愛上我?不是不是,我希望朱明多多少少表示有點失望。

  ——「啊,你不能來了。」但是她沒有露出半絲意外。

  她抽屜裡的注射器……我還沒有弄清楚那是什麼事,就是這樣,我半途而廢了,誰也沒有遺憾。真是的。

  我仍然回實驗室,東張西望,一個上午才看了一份報紙,中午時分,吃了客三文治,肚子還有點餓,再喝一個湯,不知道朱明中午吃了些什麼,她最拿手自暴自棄,什麼都不吃。算了,她不是孩子,吃什麼關我什麼事,一個人最大的毛病是要做救世主的模樣。

  琪琪呢?她中午又吃什麼?

  她太能照顧自己了。

  我終於打了一個電話給琪琪,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她一定是出了門,上學去了。剛要掛上,琪琪的聲音「喂喂」地傳了過來,我連忙問:「你在哪裡?」她說:「剛出門,聽見電話鈴響,於是又折轉來聽電話,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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