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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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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她一直散步,她這裡附近有一家酒館。 我說:「唐在我們那裡。」 「是嗎?」她抬起頭來,「他這個人很奇怪,不見到他會想他,但是見到了他又巴不得逃遠一點。」 「那你乾脆離開他。」 「那不行,」朱明笑,「如果他愛我,我可以馬上離開他,但是他不愛我,我不能夠走。」 「你何必這麼賭氣呢?」 「做人不是一口氣的問題嗎?一口氣不上來,也就是這樣了。」她灰心的說,「我很少愛一個如我愛他,也難得開頭的時候他也愛我。他不必承認或是否認,我從他的眼光裡看得出來。我幾乎看到了他的靈魂。然後他害怕了。我沒有見過這麼極度自卑的人,連愛都不敢愛,他把自卑帶到我身上,我沒有了光彩,我連畫都畫不出來。」 「你沒有喝醉,你頂清醒的。」我微笑。 她把手放在口袋裡,也朝著我微笑。 我認為我非常懂得朱明,好像自出娘胎就認識了她。但是唐卻覺得她有距離。唐比較喜歡容易的事情,他愛吃罐頭食物,愛看口袋畫,愛喝可口可樂,他沒有文化。他也愛上完床可以一腳踢開的女人。他喜歡簡單的生活,這也是他的選擇,但是他的生命中忽然闖進了朱明,一個艱深的填字遊戲,雖然引人入勝,但是他沒有本事解答,不得不馬上放棄。他心裡是恨朱明的,但是恨恨也忘了,到底恨也是很複雜的感情,而我早說過,唐喜歡簡單的生活。 我並不覺得朱明難瞭解。她很溫暖,很講理,一個非常女性化的女人,比琪琪要像十倍的女人,雖然琪琪看上去溫馨如玉,纖纖動人,但是明眼人可以知道朱明實在是個女人中的女人。她的終身目的是要找一個能夠欣賞她,也被她欣賞的男人,她可沒有意思要成名要做個畫家,她根本不是那種人。她作畫不過是為了消遣,現在可能是為了生活……大多數是為了生活。 我們到了酒館坐下,我為她脫下大衣,她身上穿著一件毛衣,松松的,我見唐穿過,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她穿著他的衣服,滿心鬱悶。就算到今天想起來,心中仍是十分的傷痛。 朱明這麼的愛他,而他故意不去愛她,只要他能夠放鬆一下,他就可以得到她了。 朱明很輕鬆的叫了酒來,我實在看不得她自在的樣子,我把唐與琪琪的對白複述了一遍,我做了小人。我不應該那樣做,但是我想叫她有個心理準備,或者是我妒恨唐,我想朱明快快明白,唐確確實實的不愛她。 朱明喝了一口酒,很平靜地說:「那麼我搬出去好了。」 「宿舍有空位嗎?」 「一定有的,宿舍那麼貴,如今都空下來了。搬回去,可以到飯堂去吃飯,我仍做我的好畫家。」她幽默的說,「我這個人,天生就得做畫家,其實世人並沒有徵求過我的同意,我看看不錯,那好,做就做吧,真是欲罷不能。下個月我開畫展,你來不來看?本來我想在畫冊子上寫:給唐——現在看起來恐怕是不必了,留給我自己好了。」 「朱明,你幾歲了?」 「二十五。」 「我們都不小了,剩下來的日子,我們要快快樂樂的過。」 「誰說不是呢。」 「你看上去並不快樂呀,朱明。」 朱明吟道:「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我問:「這是陶淵明的嗎?」 「正是,」朱明笑一笑,「你不要以為他老是悠然看南山,每個人有每個人固執的地方,有些女人屁股往麻將桌子上一推,便不肯動了,這是最最無傷大雅的一種固執。」 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我說:「在香港,有位小姐說道:丟了男朋友有啥要緊,重開鑼鼓另開張,東家不打打西家。」 「她是她,我是我。」 「朱明,這對誰都沒有好處。」 她說:「我不是為了好處而來的,我愛唐,沒想過要在他身上撈什麼好處,縱然我們結了婚,我又有什麼好處?我不會纏住他,你們放心。」她說著面色漸漸的變了,像是剛剛覺悟,剛剛做了一場夢醒來。——唐終於要走了。 朱明雙眼直視地說:「除非我得到他的全部,否則我一點也不要。我不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或者揮之即去了,但是有一天,他要叫我回來,我不會回來。他很明白我的性格,所以無論在什麼事上他總要來個先下手為強,他實在害怕了。」 是的,唐自從離開家庭,跟一個舞女混得焦頭爛額,無面目見人的時候,就對女人沒了信心,所以他巴不得扼死她們,變相的出口氣。他恨女人,恨他的母親跟父親離婚,恨她母親死要面子,恨他的女朋友背著他與別人上床,恨那個舞女使他抬不起頭來,他有太多的恨,朱明有太多的愛,朱明把所有的愛堆在唐的身上,也改變不了唐,這個世界裡,誰也改變不了誰。 「你肯離開他?」 朱明轉頭跟我笑笑,「這不是肯不肯的意思,我一向不喜歡勉強別人,或是為難別人,我不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女人,我不能討得他的歡心,我抱歉。」 她的笑容是那麼淒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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