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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這間老公寓十分清靜寬敞,是自家的物業嗎?」

  「是母親的嫁妝。」

  「你外公十分鍾愛女兒。」

  「是呀,這些年來,若不是這幢舊公寓,我一家三口就慘了。」

  然後,他們推開書房的門。

  「嘩。」兩人倒把一口冷氣。

  連王冠華都嚇一跳,這可如何收拾?到處是剪報、書籍、信件、茶杯、剩餘的食物……一股黴氣。

  冠華連忙去把窗戶打開。

  「都扔掉算了。」

  「可是原稿要保存。」

  「是,設法替他拿到出版社去。」

  「書房是父親列為禁區的地方。」

  「那是一個作家的堡壘。」

  公寓內只有三間房間,他一人占了兩間,母女只好擠在小房間裡。

  冠華說:「敖先生一生最幸運是擁有一雙愛他的母女。」

  是,在家裡,他是土皇帝。

  足足整理了十多箱垃圾出來,冠華叫了貨車來載走

  「父親名下沒有值錢的東西。」

  「文人多數兩袖清風。」

  悅時微笑,「也有人住山頂開平治。」

  冠華故意說:「他們媚俗。」

  兩人一身汗,正想收工,悅時忽然看到角落兩隻樟腦木箱子。

  「咦,這是母親放絲棉被的箱子,怎麼在這裡。」

  她走過去掀開箱蓋。

  「哎呀,看!」

  「什麼事?」

  「父親的原稿。」

  王冠華過去,只見箱子內整整齊齊地放著許多釘裝成一迭迭的原稿,足足數百本之多。

  悅時淚盈于睫,「父親一生的心血結晶都在這裡了。」

  冠華肅然起敬。

  悅時輕輕取起一本,打開來讀。

  看了一會兒,她愣住,一臉不置信,又取過第二本。

  冠華問:「是小說還是散文?」

  悅時不答:又取過第三本第四本來翻開。

  「怎麼了?」

  「你來看。」

  悅時的表情震驚兼困惑。

  冠華充滿疑惑,是怎麼一回事?

  他接過原稿來讀,一本、兩本、三本,以致十本、二十本,他一邊看一邊流汗,他與悅時兩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尤其是悅時,像是給人重重打了兩記耳光。

  「怎麼可能,」她喃喃地說,一邊坐倒在地,「他不是個作家嗎。他寫的,竟是這些。」

  一本本厚厚原稿,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宇,悅時自童年起天天都見父親伏案苦寫,寫得背脊佝僂,寫得頭髮斑白,原來他寫的,都是這些。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二日天晴,中午起來,漱口洗臉閱報,無大新聞,早餐吃麵包香腸,已經吃膩,明日最好改吃粥,阿姨來電,說下個月決定移民,下午無事,上街買書看,分別為……」

  這是世上最詳盡的日記,他把生活中每件瑣事都記錄下來,連橘子幾多錢一斤都寫得一清二楚。

  最可怕的是,一連幾十年,他天天都在寫早上幾點鐘起床,晚上什麼時候休息。

  這種文字怎麼出版,他怎麼好算作家?

  悅時張大了嘴。

  父親騙了她幾十年。

  他假裝懷才不遇,其實根本沒有工作過,這個家,多年來全靠母親一人苦苦支撐。

  悅時聲音顫抖,「媽媽可知此事?」

  冠華輕輕問:「你說呢?」

  「她一定知道。」

  「是,但是她默默容忍了廿多年。」

  「那是何等樣的忍耐力。」

  這是老式婦女愚昧可憐的美德。

  「真的沒有其它原稿了嗎?」

  他們把兩隻箱子都翻出來,細細查閱,沒有,一本小說也無。

  悅時頹然。

  原來母親一直用愛心供奉的,是一個這樣的作家。

  悅時用手抹出眼淚,而她居然還對母親不敬。

  「來,」冠華說:「喝杯熱茶。」

  悅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聽得大門響,呵,母親回來了,身後是個相貌端正的中年人。

  她有點意外,「你們在家。」

  悅時連忙迎上去,「請給我介紹。」

  「這位是董先生。」

  呵,女兒回心轉意了。

  悅時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冠華斟出茶來。

  一家人永遠是一家人,一頁翻過,新一頁快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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