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尋找家明 | 上頁 下頁
十五


  「當然,家明,」她站起來。

  我也站起來,我們走到舞池,她吩咐領班幾句,樂隊奏出《田納西華爾滋》。

  我很快樂,快樂都是淒涼的,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釋,幼時操得滾瓜爛熟的舞步忽然施展出來,我自己都很吃驚,我覺得我跳得非常好。

  藍玉輕盈得像羽毛,跟著我轉,她的自裙子飛揚開來,她的手溫暖地握在我手中。我們在舞池中轉呀轉。眾人都停止跳舞,看著我們表演。

  但音樂終於還是要完的。

  我與藍玉跳完了一支華爾滋,我們姿勢優美的停下來。

  眾人拍手。

  我與藍玉像藝人似的鞠躬。

  「謝謝你。」我向她說。

  「你是被歡迎的。」她用英語。

  我摸摸她的頭髮,「有一刹那,我以為你是我的新娘呃。」

  她沒有回答,只是笑。

  「當我結婚的時候,我會穿一套淺色西裝,淺色領帶,我要我的新娘子穿白色,我喜歡一個教堂婚禮,但是我的新娘不穿緊身禮服,松松的,飄蕩的——喏,就像你這個樣子,頭上加一個花環——」

  我長長歎息。

  藍玉扶著我。

  隔很久,我說:「我走了。」我推開她。

  我沖上樓梯,她沒有叫住我,我一回頭,看到她站在樓梯下,默默地看著我,她的微笑已隱沒了。我馬上回家。

  那天夜裡我穿得很少,吹了風,又喝得太多,嘔吐一夜。三點起來,五點又起來,整晚沒睡。

  第二天到學校,精神非常壞。

  我真不想再教下去了,我捧著頭教完三節課,回家睡覺。

  媽媽很是嘀咕。

  我不大記得跟藍玉說過些什麼,但是我知道她不會笑我。

  媽媽說:「璉黛打電話來,我說你睡了,有點不舒服。」

  「是嗎?」我遲疑。

  「為禮貌你應該回電。」媽媽說。

  「她不過是想找人聊天。」

  「她是很好的女孩子,非常精明能幹。」

  「她不過是幸運,生活在那麼好的家庭中,我不同情這種女孩子,」我說,「她並沒有盡全力,」

  「你想挑個怎麼樣的妻子?」

  我抬起頭,溫和的說:「我不知道,媽媽,我不知道,我想到威基基去躺著想清楚。」

  她歎口氣,走開。

  結果我還是把璉黛找來。

  我捧著頭呻吟,我的頭痛苦裂,一晚醉酒的風流抵不過這種頭痛。

  璉黛說:「我們終於成了老友,看我們多麼心平氣和。」

  「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去那個舞會。」我說,「我一向怕穿禮服的舞會。」

  她說:「我也不是真的想去。」

  「如果我是個成功的人士,我會去。」我說,「有什麼味道呢,你想,每人手中拿著酒杯,用正確的口音說英文:『你最近的業務如何?』『謝謝,剛賺了三千萬。』女人們穿得花枝招展,你想想——跟狗展一樣。」

  璉黛抬起頭,「奇怪,你根本是正統貴族教育出身的,不應有這種憤世嫉俗的想法。」

  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與社會一發生關係便是憤世嫉俗。」

  她笑,「很多人想去也還去不成呢。」

  「那自然,」我笑著,「我們到底還是香港的貴族,不懂中文的中國人是做貴族的先決條件。藍剛早半個月就開始為這種舞會緊張——該是戴金勞呢。還是白金鑲鑽百爵表?」

  「你認為他討厭?更討厭的是動輒討論中國往何處去的文藝青年,開口閉口:你會下圍棋嗎?圍棋與搓麻將有什麼分別?同樣是分勝負的遊戲。」

  我哈哈的笑起來。

  「璉黛,你真的蠻有趣的。」我拍她的肩膀。

  「真是越文藝越是惡俗,早不流行這一套做作了,我倒是喜歡藍剛,他夠自然。」

  「他的妹妹也是自然,」我補一句。

  「她很能幹。」璉黛說,「怎麼還是愛著她?還沒有克服?」我傻笑。

  結果我還是陪璉黛到那個舞會去了。

  穿了黑色的衣服,只是我實在沒法忍受那只領花,改戴一條灰色領帶。

  璉黛穿大紅色的長旗袍。

  很多人以為她是我的女朋友。

  果然,我拿著一杯酒跟人家討論香港未來教育的進展。

  真悶死人。

  到後來跳舞,我很自然的跟璉黛說:「我不跳舞的。」

  她陪我聊天。

  我說:「璉黛的黛應該是玳瑁的玳,璉玳,多好看。」

  「你真挑剔。」她微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