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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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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允文心灰意懶地揮揮手,「我不想知道個中原委,」他用手抹了抹面孔,「我與孩子將失去你是事實,與其浪費時間精神研究為何你要離開,不如集中力量克服將來生活中的困難。」 莊允文又一次使元之深深感動。 「屆時我送你走,不必讓孩子們知道。」 元之嚅嚅,「珠兒會哭。」 「幼兒的淚水,遇風即幹,他們很快就會成長,不用掛念。」應允文異常磊落。 元之撥了幾個電話,已安排好後事。 莊母一把年紀,自然看出苗頭來,一顆心忐忑不安,拉著元之說:「兆珍,有什麼事,慢慢商量,夫妻是一輩子的事。」 元之原先也以為是一生一世的事,可見人算不如天算。 「允文有什麼不對,你同我說。」 「他很好,我很敬重他。」 「我有什麼不是,你原諒我一大把年紀,也活不了多久了,不要與我計較。」 元之無地自容。 「兆珍,老人多數小器、專制、嚕嗦,我搬開住了可好?我不煩你們。」 元之痛哭起來。 臨走那晚,元之躺床上,忽然覺得有人撫摸她的臉,張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小珠兒摸到她床前來。 元之奇問:「你是怎麼爬下床欄的?」 小珠兒咧開嘴笑。 元之把她捧到膝上,心酸地說:「來,同媽媽親近親近。」 她乖乖坐在元之膝上。 「媽媽下次見你,或許你已長大成年了。」 元之用鼻尖貼著幼兒的鼻尖。 忽然之間,元之清晰地聽到小珠兒叫她:「媽媽,媽媽。」 終於說話了,終於肯叫媽媽了。 元之緊緊把她抱在懷中。 元之已習慣孩子小小結實的身軀,活潑潑的小手與小腿以及那份重量。 她實在捨不得她。 由此可知孔兆珍臨去之前是多麼的傷心。 元之不但替自己難過,也替孔兆珍以及普天下的癡心母親難過。 幼兒很快再度入睡,元之把她輕輕放回嬰兒床。 她更換衣裳,悄悄出走。 誰知莊允文在大門口等她。 「我送你。」他說。 元之頷首。 「不帶走一針一線?」莊允文問。 元之答得好:「均是身外物。」 兩人靜靜出門。 莊允文問:「我應該送你到什麼地方去?」 元之答:「你自醫院把我接走,再度送我返市立醫院好了。」 莊允文默默駕駛,這樣好涵養的人,遲早會有出息。 車子駛到醫院大門口停下來。 元之溫柔地說:「允文,再見。」 應允文卻說:「這位小姐,無論你是誰,多謝你救莊家于水深火熱,我與孩子們永志不忘。」 「允文你言重了。」 「來日方長,希望我倆可以再見。」 元之與他緊緊相擁。 片刻分開,莊允文已淚流滿面。 元之硬著心腸下車走遠。 她沒有回頭望。 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身邊響起三號的聲音:「場面動人。」 元之勃然大怒,暴喝一聲:「你懂得什麼!你只是一個機械人。」 三號一呆,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驟然停止腳步。 不過它隨即看到美元之臉頰亮晶晶,都是淚水,呵,原來她傷心了。 三號一向覺得眼淚是人類身體至奇怪的一種分泌,本來用作殺菌及潤滑用,可是當人類真正悲哀的時候,他們自然而然會得流下眼睛。 三號的氣消了。 元之也驀然轉過身子來,「三號,對不起。」 三號慷慨地張開雙臂,把流淚的元之抱在懷中。」 「原醫生吩咐我來接你回去。」 「我知道。」 「你愛上了那一家人,不捨得他們?」 元之點點頭。 「千里搭長棚,無不散之筵席,有緣日後自然會得相見。」 元之想到小珠兒醒來見不到她會哀哀哭泣,不禁心如刀割。 三號安慰她,「隔些時候,自然會淡忘,時間治癒一切憂傷。」 元之頹然,「三號,你若在世上來久了,只怕也會傷心。」 三號勇敢地笑,「那是一定的,不然古人怎麼會感慨『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一輛黑色小車駛過來停在他們前面。 三號說:「元之,上車吧。」 元之掩住胸口,她覺得五臟六腑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揪住似的,疼痛不已。 終於又回到曼勒研究所了。 原醫生迎上來,「恭喜你元之,你終於可以做回你自己。」 元之低著頭垂著手,似一個罰站的小學生,並無歡容。 原醫生看她一眼,笑道:「元之,真沒想到你會那樣難滿足,這又不是,那又不是,現在竟連叫你做回自己也不是了。」 元之苦笑,不敢作聲。 「由此可知人心是多麼不足。」原醫生嗟歎,「世上可以說並無快樂的人。」 元之吞一口涎沫,想張口說話,終於又忍住。 「你是曼勒研究所特殊客人,很少有人像你這樣進進出出這許多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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