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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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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小心飲食,定期檢查。」 「明白明白。」 易醫生說:「年小姐,祝你芳齡永繼。」 這幾年把看醫生當一件事來做,忽然中止,居然恍然若失。 事務所那邊,甄相已收到好消息,她見到年年,並不表態,提高聲音說:「莫夫對莫妻一案,數據搜集進度如何?」 「懷疑莫先生最近把三層高價住宅轉名他八十歲母親名下。」 「作為呈堂證據。」 「知道。」 以後怕沒有人會像過往那樣小心翼翼疼惜她了。 這時助手輕輕走近,放下一份報紙。 一張黃色熒光標簽,示意某頁有她會關注新聞。 年年翻到那一頁,呆住。 那是一張頗占篇幅三乘四吋照片,標題:「北太平洋育空至大連油管動土儀式,天然氣燃料利華北空氣質素」。 照片中數十名工程人員,華裔與洋人各半,左側站著的人,年年最熟悉不過。 他長著大胡髭,身穿制服,卡其褲破舊不堪,打滿補釘,怎麼看都像一個流浪漢,但是那雙大眼,炯炯閃光,他胸前掛著一枚圓章,一隻手特地拎起,像是向人展示。 年年雙眼模糊,他像是知道有一個人會看到這幀新聞照片,誰,那個人是她吧? 圓章正是那枚阿曆山大像古董,他叫幸運星的銀幣。 他把它鑲成煉墜佩戴。 年年顫抖著手把那段新聞連照片剪下,正找相架,助手已經拿來一隻漂亮銀框,剛剛好;鑲好照片,放書架上。 甄相進來拍手,「Chop! Chop! 快點工作。」 年年連忙低頭查資料。 豆大眼淚噗一聲掉在文件上。 ──抽屜裡還收著一塊黃色藥皂,每次找文房用具,都會聞到清香。 傍晚,下班,年年也跟同事去喝一杯,他們喝啤酒,她喝礦泉水。 總有鄰桌年輕男子探身過來搭訕。 年年有意無意問:「喜看何種電影?」,「浪漫小品」、「鐵甲人一二三集」、「每星期重看一次王家衛的《旺角卡門》」…… 「誰不在金融界做事」,無人舉手。 年年頹然。 一次,她上臺客串表演吉他手藝,技驚四座,酒吧邀請她每週演出,被她婉拒。 約一季之後,初夏,女同事忙著穿短袖子,連甄師都脫下外套,消息終於傳至。 甄相親自告訴年年:「陸先生今晨離世。」 年年張嘴,又合上,實在不知說什麼才好。 意料中的事,但終於發生,還是忍不住悲愴。 「沒有痛苦,陸太太在他身邊,他最後一句話是『今年茶花早開早落』。」 年年不出聲,雙手不斷把工作趕出。 「倫敦來電,祝賀你考試及格,可領取資格,年年,歡迎你在本公司實習。」 年年答:「是,是。」手像不隨意肌還是沒停下。 下班時分同事都離去,她一個人坐辦公桌前,也不想什麼,只是發呆。 甄師走近,「陸家半夜起程往蘇州,你可要同行?」 年年根本毋須考慮,立刻答:「我是外人,不便出現。」 「你的意思是,人已經不在,再也不用演戲。」 年年輕輕點頭。 甄師說:「那我也不用去,我們已經送過最後一程,要對一個人好,或是有什麼話說,趁他活著,應該儘量做妥,莫待人辭世十年八載之後,搞一些紀念活動大寫祭文。」 年年微笑。 「我已立下字據:不設儀式,不宣佈消息。」 「那還早著呢。」 「我像你這年紀也那麼想。」 年年沒留在甄氏事務所,她得到極佳推薦書,到司徒律師處工作。 新同事只見一個秀麗、短髮年輕女子穿著深色套裝上班,她的豐胸細腰立刻吸引注意,別致姓名討人歡喜。 年年真正變為一個新人。 趁著生日,她請同事到家吃自助餐。 菜式並不特別,不過是烤龍蝦,羅宋湯蒜茸包及蔬菜之類。 眾同事移師露臺,像其它客人一樣都伏在露臺觀景,讚不絕口。 「年年,這是億萬景觀」,「你一個人住,可是父母送的嫁妝」,「你是我們的富貴之友,以後多多幫忙」,評語也差不多。 小乙川流不息價添茶添水,招呼周到。 有人貪心:「年,可有香檳?」 小乙實時變了臉色,「年宅不供應酒精。」 一言提醒,年年翌日往靈亮堂戒酒會。 她輕輕對會眾說:「我叫年年,我戒酒已經四年,未曾失敗。」 會眾熱烈鼓掌。 「我希望十周年我還可以演說。」 「一定一定,請每年都來」,「我們需要成功例子」。 年年鞠躬離去。 不能說她一事無成,她用她自己處變不驚不徐不疾,莊敬自強,戰勝病魔。 她也明白到,這一場仗,需一直打下去。 年年用手揉面孔,真累。 很快,她摸熟新事務所。 她那攝影技術般記憶又幫上大忙,凡是同事順手一放要找時忘記在何處的文件,一問她便可立時立刻取出,同事紛紛送水果致謝,她桌上放滿大紅蘋果。 司徒一日有點尷尬走近,「年年,這可能不關你事,一年前有份口供,是某教會與業主糾紛,找了多日竟找不到。」 年年抬起頭,「可是靈亮堂?」 「你見過?」 年年走到檔案櫃,拉開大抽屜,立刻抽出,交到大老闆手上。 「你怎麼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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