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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這少女有股旖旎魅力。

  近中年了,有點經驗,親友為他拉攏許多次,那些女生也百中挑一,但總是化妝工整,衣衫刻意,姿態驕矜,故作不在乎狀,都不為他所喜,一次見面,沒有下回。

  如果遇見的是年年,他會不會約她再見?

  肯定會。

  年年這一個星期不好過,半夜,喉嚨與胸口焦痛,像有火燒,又似喝了辣椒水,她悲痛莫名,起床,緩緩飲冰水解渴:冷天飲凍水,滴滴在心頭。

  醫生有給處方藥物,杯水車薪,無補於事。

  她跑到街上,走近酒莊,雖已打烊,也看到一樽樽可愛胖胖設計精美酒瓶,其中最喜歡的是一隻叫梨渦的威士卡,四邊都有凹位,象徵酒渦,又方便捏拿。

  她鼻子幾乎碰到玻璃櫥窗,貪婪凝視,喉嚨發出聲響,吞咽涎沫。

  有人笑,「小姐,真沒想到會是你。」

  年年警惕,轉頭,看到一個流浪漢,渾身污穢,有陣臭味,頭髮結餅,天還沒冷,便打哆嗦,看樣子還有其它癖好。

  他嘻嘻笑,「還有一小時開門,我也心急在等。」

  年年呆呆看著他。

  「小姐,施捨一點。」

  年年連忙給他一張鈔票。

  他吱吱笑,「多謝多謝,他們在料酒里加了鹽,不好喝,多謝多謝,今天我可以買一打啤酒。」

  年年跳上車逃一般回家。

  回到住所,她渾身發抖,這次是因為恐懼。

  她做一杯極濃的普洱,呆呆地坐著看天亮,一邊喝藥般苦茶。

  小乙開門進屋工作,一眼看到年小姐手握汙酒杯,杯內琥珀色不是酒還會是什麼。

  情急之下,她一手拍過去,酒杯飛脫落地,杯子倒是沒碎,液體濺一地,一聞,才知道是茶。

  「我冒失了年小姐,請你饒恕,我再替你斟一杯。」

  年年不出聲,回到臥室,倒床上,閉目養神。

  就算睡不著,這樣休息著也有益處。

  這時,年年的外形逐漸恢復舊觀,走在街上,回頭率頗高。

  小乙給她含人參片在口中紓解焦渴,頗為有效,其實即使含一粒糖也能生津。

  到了星期三,本來不想往中心,但想起那流浪漢一口掉得七零八落的長齒,以及手腕上紫血泡,打一個冷顫,還是赴會。

  在門外碰到周歲,原來他駕駛一輛老哈利。

  她搖搖頭,因失事率高,醫院急症室稱機車「器官捐贈車」。

  周歲朝他點頭,一起入中心內。

  他臉上有一種滄桑,秋日陽光下特別顯著。

  她跟他身後,坐他後邊,看牢他後頸。

  他剛理過發,後腦一個桃子發尖,十分漂亮,臉上胡髭渣長出,密密一直伸延到下巴與脖子,像個毛人,肩膀寬厚,有男子氣概,她聞到藥水肥皂香氣。

  聚會開始,各人報上名字。

  一個年輕女子說:「我叫美梨,我的故事,有點像狄更斯小說。」

  「呵呵。」大家唯唯諾諾。

  「我父因家母酗酒,離家出走,每月給些少家用,都給她用來買酒,通常,由鄰居太太給我一個三文治當飯吃,記憶中,十一二歲開始,就看到她喝得爛醉,躺在有氣味的床上起不來,每天黃昏,放學回到家,她便掙扎著叫我出去買酒。」

  眾會員臉上露出憤慨樣子,「不要去!」

  「她從不給我錢,因為根本沒有錢,我走到小店,向雜貨店老闆要酒,他認得我,帶我到一個角落,伸手上下摸我身子,稍後,給我小小一瓶白酒。」

  「令人髮指,不要去,」有人握緊拳頭,「他是誰,店名什麼?我去報警。」

  「你應知好歹,為何還去那間小店?」

  美梨輕輕答:「因為每次把酒帶回家,她都會掙扎著說:『乖孩子,過來,抱一抱』,那是母女唯一溫馨時刻。」

  有人飲泣。

  年年聽得心酸頭痛,渾忘個人煩惱,她籲出一口氣,恰好噴到周歲腦後,啊,呵氣如蘭,他頸後汗毛豎起,他輕輕閉上眼睛。

  「後來,小店老闆把我帶到暗室,進一步侵犯,但不久,被他老妻發現,用酒瓶敲破他腦袋,將我趕走,而家母,不久病逝,我流落街頭,自己也開始喝個爛醉。」

  大家沉默。

  「但,今日我已停止糟蹋自己,我戒酒已經半年──」

  年年忍不住,站起來走出會議室。

  她鬆口氣,看到身邊長長影子。

  她輕輕說:「沒想起那麼多年輕女子同病相憐。」

  「第二個星期了,你做得很好。」

  「師傅,當初你可戒得辛苦?」

  「我還好,先是停停喝喝,猶豫不決,終於咬緊牙關戒除。我的師傅,即幸運星的原主,他比較悲慘,被關進精神病院,住了三個月。」

  年年打一個冷顫。

  「他是一名文學教授,清醒後每年輔導一個徒弟,一直成功,他是好榜樣。」

  「你也是,名師出高徒。」

  「你相信他們的故事嗎?」

  「那樣悲慘情節,編都編不出來。」

  「她很勇敢,此刻在一間餐廳做廚房,生活穩定。」

  「她會結婚生子嗎?」

  「人類頑強剛毅,往往出乎意料。」

  「你呢,你的故事還沒講完,你結過婚嗎?女友是否一隊隊?又你可是大情人?」

  如此孩子氣,毫無禁忌,由此可知必然是把他當一個沒有威脅性的阿叔。

  「師傅,我昨夜夢見自己與豬朋狗友痛飲。」

  「我也是那樣開始,喜歡鬆弛感覺,借醉,可以肆無忌憚說話,手搭在平時不敢放的肩膀上,不料越喝越多,半瓶拔蘭地下肚,還是死氣沉沉,看到新酒友半杯啤酒便興高采烈,羡慕得緊。」

  「你有何不得已之事?」

  有人推門出來找他倆,「美梨生日,狄克做了蛋糕,你們也吃一塊。」

  那塊巧克力蛋糕,奶油奇多,但美味非常,年年又添多半塊,胃口好似返轉。

  她走近美梨,忽然伸手輕拍她肩膀,美梨轉過身,她輕輕擁抱她一下,美梨道謝。

  周歲說:「下次,或許輪到你。」

  「我仍沒有準備好。」

  周歲在門口道再見。

  「什麼,就這樣走了?」

  「我倆並非約會。」

  「請陪我到達逛逛。」

  他婉拒,「年小姐,我以為你也要工作。」

  年年無奈,「當然,每星期只給我一個小時。」

  她回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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