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香雪海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七 |
|
「她——」雅芝拉住我。 我轉身說:「你記得她那白膩的肌膚嗎?每一個男人都曾經為她的膚色而傾倒,現在漸漸開始焦黑,你記得她那頭烏亮的黑髮?現在開始脫落,但我要回去。雅芝,請不要說出去你見過我。」 「我不會。」雅芝蒼白著臉。 我點頭,「那樣,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雅芝說:「大雄,我與趙三終於要結婚了。」 「結婚是最好的,」我說,「恭喜。」 「你不來喝喜酒?」 「改天,改天你們補請我,我們有這個交情,是不是?」 她任我去了。 回到周醫生的別墅,大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把食物擱在廚房桌子上,覺得屋子比往日寂靜。 「香?」我揚聲,「香,你在什麼地方?」 沒有回音。 傭人呢?護士?保鏢?司機?這裡除我們以外,起碼還住著六七個人,都哪裡去了? 我略覺不安,奔出去查視,從樓上到樓下,一個人都沒有。他們走光了。 人去樓空,我不相信眼睛。這是什麼意思?叫我出去買一趟東西,回來人人都已離開,竟把我留在這裡? 在書房中,我看到香的保鏢之一,坐在書桌面前抹一管獵槍,他慢條斯理,仔仔細細的拭抹,聽見我的腳步聲與喘氣聲,並役抬起頭來。 我問:「香小姐呢?」 他謹慎地放下槍管,「香小姐要我同你說一聲,關先生,她走了。」 我金星亂冒,「什麼?」 「她與醫生已經收拾好走了。」保鏢的聲音冷得如冰,「叫你不必找她,你找不到的。」 「為什麼?」我抓緊那個保鏢的外套領子,嘶聲問道。 他瞪著我,「關先生,一個人要死的時候,總能有選擇的自由罷。」 我撕心裂肺地叫,「但是她明明選了我,她明明已經選了我。」 保鏢舉起獵槍,向窗外瞄了一瞄,又放下。 「告訴我,她還說了什麼。」我哀求,「說呀。」 「香小姐說,因為治療的緣故,她會一天比一天醜,她不想有人看著她變成一具骷髏。」 我頹然倒在沙發上。 保鏢取起獵槍,「保重,關先生。」他走了。 整間屋子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無限寂寞地縮在沙發一角,越縮越小,我巴不得身體可以蜷縮得像一隻犰狳,變成一隻球,仿佛那樣做,便可以解決我內心的痛苦。 我繼而大聲嚎叫起來,直至聲線嘶啞。 我沖進廚房,將所有的酒取出,狂飲,醉至在地上打滾嘔吐,心中不住響起保鏢說的話,「一個人臨死,總有選擇的自由。」 她不想我看到她臨死掙扎的怪像。她有她的理由。 一連三大,我沒有吃過一粒米,我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我渾身發臭,一時哭一時笑。我距離發瘋只有一線之隔,我想我是瀕臨崩潰了。 讓我在這所人跡不到的別墅爛死吧,誰在乎?活著有知有覺,給我無限苦楚,五臟像是有野獸在噬咬,死了無知無覺,樂得舒服。 我痛哭,我至愛的人要離開這個世界,但是我束手無策。我不能幫助她,我枉為男子漢,我還活著作甚。 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子,一日醒來,我發覺自己躺在長沙發上,腦後枕著椅墊,一個溫柔的聲音叫我,「大雄,來,喝碗茶。」 我方才覺得口渴,骨碌碌就著那只玉手,喝下半碗茶,茶略帶甜澀,一股清香,是參茶。 我抬起頭,視線模糊,看很久,也沒看清楚這玉人是誰,我啞著嗓子問:「是香?是香雪海?」 一塊芬芳的毛巾搭在我額角,「不,我是孫雅芝,是香雪海叫我來的。」 我握著雅芝的手,「又是你。」 「是她叫我到這裡來看你,她說:『如果大雄已經離開,那再好沒有,如果那傻子還在那裡,那麼幫他離開。』」 我掙扎,「她真的那麼說?」 「是的,大雄,你躺下。」 「我在什麼地方?」我問。 「我們家裡。」她告訴我,「你放心休養。」 「你們家?」我胡塗。 「我與趙三的家。」 「我是怎麼來的?」 「我們把你扛來的,吊了兩天葡萄糖與鹽水,才把你救回來,醫生說:你的血幾乎全變成酒精,多麼可怕。」 「你們——結婚了?」我問道。 「是。」雅芝的聲音充滿喜意。 「太好了。」我衷心地說。 「喝口粥。」雅芝說。 「怎麼好叫你親手服侍?趙三不揍我才怪。」 「他不會,他把你當兄弟似的。」雅芝說。 可是我不想吃東西,胃有種抽搐的感覺,想嘔吐。 我再張開眼睛,才看清楚孫雅芝,長長歎口氣。 「趙三呢?」 「上班。」 「叮噹呢?」我不安。 「人家早把你忘了。」雅芝嗔道,「問來作甚?」 「我不相信,恨是很難忘的,她若愛我,這早晚恐怕早已不曉得我是誰,但是她恨我。」 「如果我的新郎在婚禮那日失蹤,我不殺了他才怪。」雅芝哧哧地笑。 「香雪海在什麼地方?」我問。 「大雄,她已經死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