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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她是一個沒心肝的女人。」

  香雪海拔弄著頭髮,笑了,有特殊的嫵媚,女人過了三十才顯示的那種風情。

  我噓出一口氣。多謝她把我當作一個朋友,說了這麼多。

  「你的身世真的很特別。」

  「不見得非常特別,每個人到了這種年紀,總有一兩段值得回味的故事。」

  「我的前半生乏善足陳。」

  「那是因為你幸運。」她說,「沒新聞便是好新聞。」

  我看看表,「呀,半夜兩點,怎麼搞的,我的表出了毛病?才吃一頓飯,跳一支舞而已。」我嚷。

  「要告辭?」

  「不能妨礙你休息。」

  她微笑地送客。

  我臨走時說:「你穿黑色,也是因為戴孝的緣故吧?」

  她點點頭。

  有時候我們真的把簡單的事想得太複雜了。

  回到家門時三點鐘,我並不疲倦,有種亢奮。

  與香雪海一席話,仿佛與老朋友敘舊,該說的全部毫無隱瞞地說出來,沒有一絲掩飾。

  忽然之間我明白為何與她這麼談得來,原來她絲毫沒有不必要的虛偽客套,沒有「萬分歉意」、「久仰久仰」、「純屬誤會」、「切勿見怪」這些。

  一點沒有轉彎抹角的成分。

  圓滑本應是成年人的美德,不知怎地,她全部不派用場,乾脆得一是一,二是二,具有莫大的信心才能如此吧。

  本來叮噹與我也算是口直心快,敢說敢言,但到底我們的直爽是苦心經營的,不比香雪海,簡直發自內心,十分誠懇。

  就是這一點,令我改變了以前她給我的惡劣印象。

  我用鎖匙開了大門,發覺書房的燈亮著。

  誰?

  叮噹?

  我探頭一望,果然是叮噹蜷伏在沙發上,已經憩著,輕輕地扯著鼻鼾。

  我覺得好笑,她怎麼老遠跑了來?我替她拾起掉在身邊的書。

  她被我驚醒,一臉的不快,「什麼時候?」

  「三點一刻。」

  「天都快亮了。」她埋怨,「你這頓飯吃得好不過癮,真該直落,連帶吃完早餐才回來。」

  我還沒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笑說:「人家沒留我。」

  叮噹冷冷地接上去,「人家留你便如何?」

  「咦,你是怎麼啦,明明——」

  她霍地站起來,抄起手袋,「我走了。」

  「三更半夜,走到哪裡去?在這裡睡一覺吧,我把床讓給你。」

  我把她推進睡房,一邊說:「老夫老妻,你很少使這種小性子。以往我跟金髮美女去跳舞喝酒,你埋頭埋腦寫專欄罵人,若無其事,今次怎麼搞的?叮噹,莫非三十歲生日一過,你已失去當年豪氣?」

  她換衣服上床,「你出去睡。」

  「好好,遵命。」

  我擁著被子在沙發上一閉上眼睛就進入黑甜鄉。

  我敢發誓一整晚沒有變換過姿勢,很少有機會睡得這麼實。

  是叮噹自房中的呼叫聲把我驚醒的。

  她叫:「大雄,大雄。」

  我翻身自沙發起來,發覺睡歪了頸脖,怪酸軟的,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多。

  我問叮噹:「什麼事?」

  她還在睡,原來說夢話。

  藝術家都有散不淨的孩子氣。

  「叮噹,叮噹。」

  她睜開眼睛。

  「叫我?」我問,「睡得不好?」

  她歎口氣:「大雄,你什麼都好,就是沒心肝的。」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評語,叫我難以作答。

  我只好賠笑臉。

  她瞪著我,「你一定要到香氏企業上班?」

  「不能算香氏,我的寫字樓雖然在金玻璃大廈,但屬趙家一支。」

  「說穿了還不是那麼回事,自己騙自己。」

  我說:「就算替香氏打工,也沒什麼不好,多爭取點經驗。」

  「還不是一輩子替人家做工。」

  「唷,後悔?」我逗她笑,「可是人家趙三已經有孫雅芝了。」

  「大雄,你真的什麼都好,偏偏對女朋友沒心肝。」

  我不敢與她討論這個問題。

  「我去做早餐。」

  「不用,我要趕到烏溪沙去。」

  「幹嗎?」

  「同陸師母商討孤兒院擴展事宜。」

  「一路順風。」

  「你是巴不得我不回來。」叮噹抿抿嘴。

  奇怪,她很少扮演這種受委屈的小媳婦角色。

  「我送你。」

  「你上班要遲到。」

  「不相干。」

  「嗯,混熟了自然不相干。」

  我更加不敢搭嘴,一切順她意,女人說不送不送,其實是切切要送,我明白,於是立時三刻做好早餐,穿戴整齊,送叮噹上路。

  回到公司,已是午餐時分。

  新環境新人事,我一向是個發奮圖強的人,不知為什麼,此刻卻有點疲乏,一大堆公文在面前,顯得既無聊又瑣碎。

  像我們這種人,工作唯一的收穫便是薪水,一旦離開寫字樓,物是人非事事休。不比叮噹,寫了書出了氣收了稿酬之後,還能擁有一大疊著作來滿足自我,動不動,還是個有文化之人,著作等身,幸運的叮噹,旁人也許覺得她無聊,可是她其樂融融,無拘無束地幹她的自由職業,千金不換的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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